市場經濟中一隻看得見的長臂

國力不如人，近十多年來，法國的大企業縱橫海外市場付出了慘痛的代價，2014年法國巴黎銀行（BNP）因觸犯美國對伊朗禁運規定，被罰89億美元，法國農業信用銀行2015年繳了7.87億美元罰款，至2018年，興業銀行共繳120億美元，相當法國司法部一年的預算。

法國已節節退敗，無力對抗美國的司法霸權。與伊朗廢核談判破局，川普一聲令下對伊朗全面禁運，開採伊朗原油達全球50%的道達石油集團所有投資，一夕之間數百億歐元就這麼「套牢」了。法國標緻汽車集團已經在伊朗建造數個大廠房，計畫每年生產20萬輛汽車，只因川普突然翻臉，投資全部歸零。避免被美國重罰，法國大企業儘管百般不願意，也不得不遵從。

美國盯上阿爾斯通不是一天兩天了，《反海外賄賂法》雷厲風行以來，美國司法單位已多次要求甚至警告阿爾斯通配合，阿爾斯通總裁孔衡表面遵從，但繼續在國際標上超越美國的企業，美國中央情報局（CIA）密佈全球的間諜網掌握了太多阿爾斯通在各國行賄紀錄，對於阿爾斯通多年來的「陽奉陰違」相當不滿，非得製造收網時機，由此看來，逮捕皮耶魯奇還不單只是殺雞儆猴，接下來就要下重手了。

皮耶魯奇被逮捕數月之後，一名阿爾斯通的退休高層在佛羅里達被依貪腐行賄罪名逮捕，由於此君是美國公民，很快就可交保獲釋。阿爾斯通的總裁孔衡當然明白美國那把司法利劍已指向他的咽喉，他就是下一個皮耶魯奇。

就在這個巧妙的時刻，阿爾斯通集團的最大股東布伊格通訊集團（Bouyques）計畫要投下重金全力發展4G市場，因此準備賣出持有的阿爾斯通30%股份。消息傳出法國財經部門立刻著手因應，請來歐洲最強的顧問公司評估買家與風險，根據貝捷顧問公司評估，阿爾斯通的財務和營運狀況都很好，營業額高達200億歐元，能源部門的工程利潤達7%，至少有5.56億歐元淨利，而且阿爾斯通手上有510億歐元的訂單，至少有兩年半的工程要進行，若要找其他集團合作並非難事，顧問公司建議以歐洲集團為優先聯盟對象，另如運輸部門與西班牙或波蘭同業合作，能源部門與法國核能龍頭阿海琺（AREVA）聯手，貝捷顧問公司分析全球商戰版圖，建議阿爾斯通最好與法國或歐洲工業集團合作，確保利益。

由於阿爾斯通是民營企業，政府部門難以介入。但是，這可不是一家單純的民營企業，幾乎是法國民生與戰略工業的命脈，2003年發生財務危機時，是由中央政府紓困才得以渡過難關，當時社會黨政府也試圖與德國西門子洽商德法聯盟的可能性，德法航太工業在建造空中巴士的策略聯盟可以作為範例，然而這些努力都白費了。

被人掐住脖子的孔衡總裁完全推翻法國經濟與工業部的建議，他說光是30%股份的聯盟解決不了問題，堅持阿爾斯通一定要做「結構轉型」，就是現代流行語的「打掉重來」！賣了吧，全部都賣了吧。

GE當然不會錯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GE在法國的遊說走廊來回走了許多年，挹注在媒體和政黨關係的人力物力相當可觀，GE深知法國的民意影響政策走向，因此透過公關公司安排電視專訪、黃金時刻的電視新聞面對面辯論，GE信誓旦旦接手後將可創造一千個工作機會，法國民眾不在乎一個企業能賺多少錢，在乎的是能不能活絡就業市場，GE見縫插針，還真的達成輿論效果。

GE最後以130億美元買下阿爾斯通的能源電力部門，當年社會黨的經濟與工業部長孟布格（Arnaud Montboug）眼見大勢已去，而總統並未極力挽回，憤而甩門走人，辭官不幹了。

再回到皮耶魯奇的牢獄之災。事實上，康乃狄克州的法官會讓他繼續坐牢也是這個縝密的計畫的一環；皮耶魯奇必須關到阿爾斯通能源部門賣給GE的合約正式生效之後才能交保。就在阿爾斯通總裁孔衡抵達芝加哥，即將進行合約談判時，FBI幹員在加勒比海的度假小島上逮捕了阿爾斯通集團的亞洲總裁賀斯金（Hoskins），此時，坐在談判桌上的孔衡不僅喉嚨被掐住，還被一把槍頂住太陽穴……。

美國司法部2014年12月22日召開記者會，時間是阿爾斯通與GE正式合約簽訂的三天後，記者會主題是阿爾斯通集團在海外行賄以獲得工程的認罪。根據皮耶魯奇敘述，美國司法部副總檢察長柯勒（James Cole）首先發言，他說阿爾斯通集團承認自2000至2011年，虛報會計帳目，矇騙政府，阿爾斯通與其關係企業承認為了獲得在印尼、埃及、沙烏地阿拉伯、台灣與巴哈馬等國的工程，總共付出7,500百萬美元佣金，取得40億美元的工程，獲利3億美元。阿爾斯通同意繳交7.72億美元罰款，這是美國推出《反海外賄賂法》後最大一筆罰款。

柯勒還一一列舉阿爾斯通坦白的行賄時間表，如從2001年至2008年（時間可能還需確認），為取得台北捷運系統工程行賄台灣的政府官員……。

美國司法部如此大陣仗的昭告全世界阿爾斯通10多年來的貪腐情節，用意除了彰顯作為世界警察的不二地位外，更是要把阿爾斯通的品牌徹底銷毀，昭告全世界阿爾斯通已化為灰燼，從現在開始，全球能源工業的龍頭是GE，全球的戰略尖端科技重鎮只能是美國！

阿爾斯通的能源部門佔其營業總額的三分之二，賣給GE後，只剩下運輸工業部門，而這個部門也於2019年賣給德國西門子。法國人引以為傲的重工業和能源科技集團阿爾斯通從此走入歷史。

法國現任總統馬克宏（Emmanuel Macron）在《美國的圈套》中的角色相當曖昧：布伊格通訊集團準備出售阿爾斯通持股時，時任賀朗德總統（François Holland）經濟顧問兼總統府副秘書長的馬克宏自己找來一家美國的顧問公司評估，美國顧問建議該集團營運狀況良好，可以賣個好價錢給同行，如GE。由於馬克宏的財經視野深受總統信賴，孟布格辭官後，馬克宏就銜命繼任經濟部長。

沒有人能預測未來，若非此一轉折，馬克宏也許就一直待在艾麗榭宮，沒有機會讓法國人見識到他的領袖魅力。而皮耶魯奇苦苦等候了兩年多，阿爾斯通也早就改名易姓變成GE了，煩人的官司仍未判決，時序已經到了2017年春天，他甚至懷疑是不是非得等到法國總統大選完才能做個了斷？

他的猜測不是沒道理。2017年春天法國總統大選正如火如荼展開，極右派的候選人瑪琳．樂朋（Marine Le Pen）和馬克宏於5月對決，瑪琳的政見向來是「法國優先」，她對全球化一點興趣都沒有，還認為法國加入歐盟喪失主權，瑪琳聲勢看好，這個關鍵時刻如果掀開阿爾斯通集團瓦解的內幕，對選情的影響太大。GE押注馬克宏，這盤賭局不能輸！

康乃狄克州的法院終於在2017年9月25日宣判皮耶魯奇的徒刑：30個月。女法官說，皮耶魯奇只為自己的行為帶給家人困擾深感抱歉，並沒有因為他的貪腐行為違反了美國的「道德」價值而內疚自責，顯然悔意不足，還需到監獄裡反躬反省。這次發監執行的地點在賓夕法尼亞州高原上的監獄，他還得繼續屈身在美國的圈套裡。

皮耶魯奇2018年9月22日移監回法國，三天後，柏碧聶（Bonbigny）的法官審查所有文件後，判准假釋出獄。自2013年4月14日一直到2018年9月25日重獲自由，將近五年半時間，他做了兩年半的美國黑牢，還度過三年有口難言滿腔憤怒的人生。

是的，美國的圈套無所不在，但是，阿爾斯通是被總裁孔衡賣掉的，阿爾斯通的董事會鼓掌讚許，董事會的大老們分享3,000萬美元的「銷售紅利」，簽完合約孔衡離開時，總共拿到了1,200萬美元的「銷售獎金」。

皮耶魯奇在結語提到曾任14年總統的密特朗，社會黨總統在任期結束前跟他的好友說：「法國並不知道我們其實在跟美國作戰。是的，這是一場無止盡的戰爭，一場攸關生死的商業戰，表面上沒人陣亡，卻是一場殊死戰。」

豈止法國，北起瑞典南至義大利，幾乎所有歐洲國家的大企業，只要涉及跨國商貿，在這場白宮當局所發動的商業戰爭裡，無論多麼深諳門路，即使身段靈巧如孫悟空，也難逃美國「老大哥」的如來佛手掌心。【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