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認同困境,重構文化中國

黃光國
(台灣大學心理系教授)


中時集團拍攝《台灣人在滿洲國》紀錄片,發現二次大戰前有五千個台灣人到滿洲國工作,其中竟然有一千個醫生!這道理其實很簡單,因為當時台灣是日本的殖民地,台灣人是「次等公民」,只能唸醫科和農業,不准唸法政;大學畢業後當「公醫」,日本人的薪水比台灣人多60%,到滿洲國工作的收入則是台灣的三倍,所以許多醫生都跑到東北去找工作,搞得東北人以為台灣是「醫生島」!

家父跟著溥儀被日人交給蘇軍

我父親黃子正是當時「台北醫專」(台大醫學院的前身)的畢業生,大學畢業後,先到上海行醫兩年,1932年,日本軍閥要扶植溥儀到東北當皇帝,溥儀健康狀況不佳,雖然已經有兩位中醫幫他保養,但是他又想找位西醫。他不相信日本人,日本人又不讓他找中國人(編按:當時的台灣人是日本國籍)。當時滿州國的總理大臣鄭孝胥是福建人,他找了幾個台灣人進入政府工作,其中外交總長謝介石是新竹人,他跟我祖父是舊交,就介紹我父親給溥儀當醫生。

我父親在溥儀身邊工作12年。1945年,日本天皇宣布無條件投降時,日本人騙溥儀,說天皇要送他到東京去保障安全,但是飛機很小,只能選七個人隨行。溥儀選了三個侄子,兩個妹夫,一個隨身保鏢,一個醫生,就是我父親。飛機從通化起飛,飛到瀋陽,日本人就把他們一行人全部交給蘇聯軍。

蘇聯把他們送到西伯利亞的伯力城,據說原先還想利用溥儀搞滿洲獨立,後來韓戰爆發,蘇聯人才在五年後,把他們送給中共,關在「撫順戰犯管理所」。到了1957年,中共決定特赦溥儀,隨行的幾個人也一起受審,發現我父親既不是軍人,又沒有官職,判他「免起訴處分」。當時兩岸之間情勢嚴峻,根本沒有任何往來,所以把他送到遼寧「鐵嶺勞改醫院」,幫關押在那裡的勞改犯看病,1959年逝世。我父親在大陸工作14年,被關押14年,這是他決定到大陸之初,根本料想不到的!

我父親1945年8月失蹤之後,我在11月出生。不久之後,國共兩黨即在東北展開作戰。戰爭蔓延到長春,先是進行拉鋸戰,雙方各有勝負。台灣同鄉會看到情勢緊張,開始分批逃離長春。我母親不知道父親去向,情勢又愈來愈惡化,不得已才帶著三個孩子,跟著最後一批台灣同鄉,逃離長春,跑到大連,等了半年時間,才回到台灣。

反對任何形式的內戰

我們逃離長春之後,1947年下半年就發生了「長春圍城」之戰。當時國民黨守軍將領鄭洞國,拿的是美國提供的新式武器,但是對東北地方不熟,冬天一到,只能採取守勢。共產黨軍的指揮官是林彪,用的是蘇聯接收日本關東軍的武器,不能跟國軍打硬仗,所以利用他們熟悉地形的優勢,採用「圍點打援」的戰術。不跟國民黨打硬仗,只把他們圍在城裡,援兵來了,就打援兵。

冬天一到,東北天寒地凍。國民黨軍隊跟老百姓一起被困在城內,國軍用飛機空投補給品,老百姓跟著搶東西吃,國軍把民眾往城外趕,共軍又圍住城,不讓他們出來,大家又餓又冷,許多老弱婦孺就在飢寒交迫中死亡,最後甚至還發生「吃人肉」的慘劇。

圍城之前,長春人口75萬,其中14萬日本人,在日本宣布投降後,就被遣送回國。圍城結束後,人口只剩下30幾萬,死掉的人大多是老弱婦孺。國民黨守軍10萬,投降時幾乎完整無缺,帽徽一換,就變成了共產黨的八路軍。交戰雙方一邊的後台老板是美國,另一邊則有蘇聯撐腰,雙方打得你死我活,最倒楣的就是無辜的老百姓!

我要「光」的是哪一「國」

我成年之後,到國外留學時,看了當時許多相關的歷史資料,從此成為「反殖民帝國主義」的「和平主義」者,堅決反對政治人物以任何理由主張戰爭,更反對任何形式的內戰!

對於台灣人的「認同問題」,我有刻骨銘心的感受。這不僅是我父親的遭遇,也有我個人的經驗。有一次,我上胡忠信「新聞大解讀」的節目,主持人問我:「黃教授,你是台灣人,在東北出生,父親被蘇聯軍抓走,大陸淪陷後,又回到了台灣。你要「光」的「國」,究竟是那一「國」?」

這是個很有趣的問題。抗戰勝利時,在東北的台灣人都說是「光復」了。這個時候「滿洲國」已經覆亡,「光復」的當然不是「滿洲國」。「中華民國」站在「滿洲國」的對立面,而且它根本不需要「光復」,所以也不是「中華民國」。至於「中華人民共和國」,當時根本還沒有誕生,更不可能是「中華人民共和國」。

當時台灣人的「集體潛意識」裡,有一個先於任何政權而存在的「中國」,這個「中國」其實是「文化中國」,而不是任何形式的「政治中國」!然而,所謂的「文化中國」究竟是什麼呢?我們要如何才能把它講清楚呢?

這個問題變成了我一生治學所要追索的核心問題。1995年,我出版了一本《知識與行動:中華文化傳統的社會心理詮釋》,對於這個問題提出初步解答;以後又出版了一系列的書籍和論文,從不同角度探討相關問題;最近我出版了一本書,題目是《內聖與外王:儒家思想的完成與開展》,對於這個問題的追索,終於告一段落。

重構文化中國

我退休之後,跟學術界的同道們組成「中華本土社會科學學會」(簡稱「思源學會」),主張以西方的科學哲學作為基礎,研究「儒、釋、道」三教合一的中華文化傳統,建構「含攝文化的社會科學」理論,以發展本土社會科學。最近「思源學會」並將與新儒家的「鵝湖」學派,聯合發表「反思五四百年,重構文化中國」的宣言,希望能夠幫助當代華人,走出他們的認同困境。這可以說是我一生努力的大方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