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悲不見九州同

八月二十七日上午九點左右，從電視機旁的跑馬燈中獲知肅老已於清晨二時因心肺衰竭病逝的消息，令我十分震驚，立即打電話給肅老公子梁大夫求證，大夫以嗚咽口氣證實，並大致說明病逝前一、二天狀況和搶救經過。我安慰大夫要他節哀後掛下電話，跌坐沙發，不覺潸然淚下。

回憶僅一個多月前，我還安排遼寧省盤錦市副市長劉家升所率領的訪問團到「和統會」辦公室拜訪他們眼中的東北大家長，當時肅老的精神極佳，談興也很高，中午在世貿聯誼社三十三樓宴請訪客，還提到當年他為雷震、彭明敏辯護的往事，也說起他與張學良生前交往的軼事，聽在這幾位東北來的老鄉耳裡，無異上了一堂珍貴的近代史課程，令訪客回味不已。不料一個多月後，肅老竟也作古，也成了歷史人物，令人噓唏不已。

肅老以八四高齡去逝，雖來得突然，卻也算是不虛此生，正如我在翌日投書聯合報「民意論壇」上所描述的，「若瞭解前立法院長梁肅戎傳奇的一生背景，他的去逝像極了柴可夫斯基的悲愴英雄交響曲一般，在最亢奮激昂之際，戛然譜下休止符，肅老在生前也經常提到，像他這樣經常顛沛流離，歷經九死一生，不知在鬼門關前走過幾回合，能活到八十多歲「已經夠本了！」他對人生基本上是達觀而知足的。如果稍有遺憾，除了未能見到泛藍整合重掌政權外，應屬他在晚年所全力奉獻的中國和平統一大業不但未見曙光，反而兩岸烏雲密佈，兵凶戰危，一觸即發，這是令肅老絕對無法安息於九泉之下的。「死去方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陸放翁當年的心境，拿來與今日的肅老晚年心情相互對照，竟是如此神似，如此淒然，筆者只能悲歎一聲：「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我與肅老早在二十多年前即相識，但真正訂交並追隨他還不到十年。以我的印象，過去因工作關係而認識的多位黨國大老中，肅老是性格最突出也最能赤誠相交的一位，典型的東北鐵錚錚漢子，比起李煥的圓融謹慎，郝柏村的軍人風格，王作榮的書生論政，甚至和本省籍大老林洋港的謙謙循吏相較，肅老是一位比較不拘小節，殊少僚氣，真正能與人肝膽相照的江湖好漢，他常說當年他們在東北搞地下活動抗日，都是拿著生命與同志相交，隨時會喪命的。來到台灣後被國民黨中央打成CC派，也多次企圖收買利用他，都被肅老的雲天義氣的嚴詞拒絕，這也是他所以能贏得朋友信任，同志相挺，甚至在新聞界也到處廣結人脈贏得媒體尊敬的重要因素，而我與他之成為忘年之交，也就不足為奇了。

我對肅老第一次感到欽佩是在九六年夏，當時他冒著被輿論攻擊，甚至黨紀處分的危險下前往大陸訪問，並與中共總書記江澤民會談。在此之前，我曾多次力勸他應捐棄前嫌前往大陸考察訪問，一來瞭解中共在改革開放後的新作為與新氣象，二來也可在兩岸之間扮演相當角色，以促進兩岸的和平，一如當年他在黨內外之間扮演政治溝通角色一般，肅老總以國共內戰失利，他以黨員身份無顏回去見江東父老等詞婉拒，沒想到時隔不到一年，他竟然勇於突破自我，不畏物議，毅然踏上闊別近半世紀的祖國大陸，也因為這趟破冰之旅，開啟了他在晚年最具道德勇氣的人格情操的「反獨促統」志業，無形中也成為他政治生命的第二春，或許是冥冥中自有定數。

這趟大陸之行，肅老感慨萬千，回台後對我表示，他沒想到大陸進步這麼快，回首當年國民黨敗退台灣，原來蔣介石確想生聚教訓，反攻大陸，然不僅未成事實，還師老台灣一隅，蔣介石鬱鬱以終，他們這群孤臣孽子最後還被李登輝打為非主流派，國民黨也不復當年的國民黨，早就沒有逐鹿中原的大志了。反倒是中共在總結文革經驗與慘痛教訓，由鄧小平領導走向了改革開放的建設路線，振興中華邁出了歷史性的一步，未來發展不可限量，顯然肅老已預見到兩岸競合的最後結果，台灣之被邊緣化已是不可避免的。

不過肅老在江澤民面前絲毫無矮人一截的自卑情結，他說：「江澤民是中共總書記，我是中國國民黨中評會主席團主席，我們也算是平起平坐！」頗有「說大人則藐之」的豪情壯志，令我甚表激賞。

九八年春節過後，我聽曉波兄提到梁肅戎打算成立一個促進兩岸交流的政治團體，問我要不要參加，我當時即告以：「若肅老敢公然打出統一的旗號，我就參加，如果像阿港伯那樣遮遮掩掩，搞什麼和平發展促進會，我就沒興趣！」沒想到肅老果然旗幟鮮明的組織「海峽兩岸和平統一促進會」，簡稱「和統會」，算是在台灣政壇中唯一卸任院長級敢於公開從事「反獨促統」的重量級人士，他的勇氣與忠於信念，令我從心底折服，自然義不容辭加入，並蒙肅老抬舉，將我與許老爹、李慶華、周陽山、張麟徵、王曉波等人並列為常務理事。

和統會成立後，我們即向肅老獻策，考量目前兩岸形勢，以及肅老體力與和統會財力，今後每年搞一項大型活動即可，一來藉機宣傳政治理念，二來也維持「和統會」的活力，不要像林洋港的「海和會」一樣名存實亡，肅老頗贊同我的意見，因此在成立第一年的九月間，即組織一個三十多人的代表團前往北京參訪，除了再度與江澤民會見外，又與大陸涉台學者，有關部門領導等主流核心人士座談，形成一股輿論風潮，肅老再度成為台灣媒體焦點人物。在那次北京的座談會上，肅老大膽提出在「中華民國憲法」與「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的基礎上，兩岸平等協商，共同制訂一部全新而統一的憲法，此種不落俗套又能維護台灣立場的主張，令大陸學者為之側目。其後在總結時，肅老更意氣風發的提到當年如何不畏坐牢危險，義務為政治犯雷震辯護的經過，幾次表示「蔣介石氣得要把我收起來！」與會人士個個屏息聆聽，心中無不佩服肅老的硬漢本色，這也是我聽肅老的公開演說最為痛快琳漓和豪氣干雲的一次。

九九年七月，在「和統會」的積極籌備和主導聯繫下，全球華人「中國和平統一研討會」在香港召開，包括林洋港、許歷農和大陸的張克輝、唐樹備等兩岸知名人士都出席了這次盛會，會上，肅老發表題為《迎接新世紀，建設新中國》的演說，並首次在海外將「和統會」的三大創會宗旨公諸於世，此三大宗旨是：

一、堅持一個中國的原則，共同邁向和平統一。

二、兩岸對等和平共存，主權領土共有共享。

三、台灣不獨立，大陸不動武。

這三大宗旨可說言簡意賅，不但表明了「和統會」創會理想，也把肅老最心底的希望表達出來，尤其是「台灣不獨立，大陸不動武」更是「和統會」現階段最大的核心價值與目標，因肅老深知，在當前的政治氣候下，兩岸要經過政治談判達到和平統一是很困難的，也不具現實的意義，最大的期待只能呼籲「台灣不獨立，大陸不動武」，亦即在消極上不要刺激大陸，維持兩岸和平就彌足珍貴了，這表現了肅老務實的一面，此項主張，與小布希政府後來一再強調兩岸不要相互挑釁，不要片面改變現狀的對華政策，可說有異曲同工之妙，國務卿鮑爾也不只一次在公開場合中提出類似的主張，肅老與「和統會」的先見之明，可見一斑。

這次香港的和平統一研討會，可說影響十分深遠，以後不到三年間，全球各地華僑華人社會紛紛組成「和平統一促進會」，也不斷在世界各地召開大型的「反獨促統」會議，比較重要的如二○○○年八月在德國柏林，二○○一年七月在日本東京，二○○二年二月在澳洲雪梨，二○○三年九月在俄羅斯莫斯科，肅老以八旬高齡，甚至扶著枴杖風塵僕僕的親自出席，並發表專題演講。應該說，這幾年海外華人華僑社會之所以如此熱衷於「反獨促統」運動，泰半是受到台灣「和統會」的影響，其中又以肅老高尚的人格感召更是關鍵所在，肅老儼然成為全球華人社區從事和平統一運動的精神領袖，繼任者相信很難超越肅老的成就。

九九年十一月間，肅老有感於李登輝發表「兩國論」加劇兩岸緊張關係，不利台海和平，有必要向海外，特別是向美國社會闡揚「和統會」的主張，因此與郭俊次、湯紹成、雷渝齊和筆者組成五人訪問團前往美國訪問，此行受到當地華人社會和大陸高度重視，在造訪紐約時，中共駐紐約總領事張文喜請我們吃飯，並到費城拜訪江澤民的恩師顧毓秀，在華盛頓時，中共駐美國大使李肇星也破例在他的官邸宴請我們，李肇星還表示，這是他在美五年來（包括駐聯合國大使任內）第一次宴請台灣來的客人。另外，透過美國國會圖書館主任王冀的安排，訪問團一行也拜會了美國在台協會理事主席卜睿哲，座談了兩岸形勢和台灣內部問題，當時我們均十分憂心「兩國論」會列入修憲議題中，李登輝也可能藉二○○○年大選製造麻煩，卜睿哲倒是很自信的表示要我們不用擔心，李登輝不敢將「兩國論」入憲，台海兩岸也不會有事，這是我首度感受到美國對台灣當局約束力之大，台灣其實只是美國卵翼下的一個傀儡政權而已。

訪美期間發生一件趣事。台灣駐美代表處原來並不理會我們，肅老本也無意去打擾雙橡園，唯恐給駐美代表陳錫藩添麻煩，不料在得知李肇星宴請我們一行後，第二天駐美代表處立刻派人聯繫說陳代表也要宴請我們，令一行人感到哭笑不得，有人提議不去，肅老以大局為重，並表示畢竟我們是從台灣來的，不要太不給人家面子，訪問團才去雙橡園赴宴。在回程中，肅老有感而發對筆者說：「這就是政治」。

二○○○年三月十八日，陳水扁在國民黨分裂的情況下，僥倖當選總統，造成了所謂的「政黨輪替」，也達成了李登輝期待的「和平轉移政權」，由於大陸對陳水扁一無所知，對國民黨瞬間丟掉政權也大感不解，於是在一星期後，江澤民電邀肅老前往中南海，向他詢問有關台灣總統大選的情況，並藉機打探陳水扁的性格作風。在這場長達近一個半小時的單獨聚會中，肅老向江澤民大致分析了連戰敗選的前因後果，主要是由於李登輝的從中作梗，和宋楚瑜的強行參選，導致泛藍的分裂，陳水扁終於能漁翁得利。至於陳水扁的個性，以他當年在立法院長任內與陳共事的經驗觀察，肅老形容阿扁是一個「點子多，膽子小」的職業政客，表面上很會作秀，也常花招百出，但真要動用警察權，將他驅逐出場時，阿扁就變乖了，肅老的結論是：陳水扁膽子比李登輝小。這番精彩剖析，令江澤民頻頻點頭稱是，而此次「梁江會」是否影響了日後大陸的對台政策，包括對扁政府的持續「聽其言，觀其行」，卻始終沒有對台灣訴諸武力，這就不是筆者所能妄置一語了。

肅老在生前與江澤民總共見了四次面，這應是台胞中見到中共最高領導人次數最多的一位，在我的瞭解中，梁江兩人應已建立了相當程度的友誼基礎，在某個意義上，肅老可能是江澤民當權期間唯一可以剖腹暢談的台灣朋友，他們亦公亦私的交情，在兩岸交流過程中是極為特殊而罕見的，也算是國共高層來往一段佳話。也難怪日本NHK駐台北支局長林純一都表示難以置信，因日本政要想見上江澤民一面都很困難，何況是四次。

二○○二年四月，肅老在「和統會」成立四週年的大會上，再度提出重大的政治主張，建議召開全球中國人和平統一大會，共同制定「中國海峽兩岸和平統一基本法」，並提出基本法的十項原則和大綱，此為台灣政界首度出現有關「兩岸基本法」的主張，甚具歷史意義，由此可見肅老對於統一運動的積極任事，無如受到大氣候的影響，這項創見在台灣社會如同一片落葉掉到水中，未起半點漣漪。諷刺的是，今年五月間中共總理溫家寶訪英期間，曾提到中共對於制訂統一法會「慎重研究」，才初次引起台灣媒體的重視，只是距離肅老首創這項政治主張已逾兩年之久，他的先見之明，於此又可見一般。

令筆者相當自責的是，今年六月間，肅老曾將有關中共統一法的剪報資料和他的十點「兩岸基本法」內容交給我整理，要我擬出一份宣傳資料，以加深國人對「和統會」的認識，無奈我因事忙，一直未能完成任務，如今肅老已乘黃鶴去，我卻獨留滿腔的惆悵與懊悔。

肅老另一件念茲在茲的黨國大事是泛藍的整合問題。

早在前年底，肅老即積極推動「連宋合」，多次出面宴請馬樹禮、李煥、郝柏村等大老，最後說服李煥前往和宋楚瑜溝通協調，終於促成了歷史性的國親合作，可以說「連宋配」的成形，肅老厥功至偉，以他過去和宋之間的芥蒂，他能以大局為重，不計前嫌，居中促成泛藍的團結，說明肅老是個胸懷大度的坦蕩君子。然而，誰也料不到二○○四年總統大選竟因兩顆神奇的子彈而完全扭轉賽局，這對肅老心情打擊之重是不難想像的，尤其選後中生代逼退連戰的壓力如排山倒海而來，國民黨面臨空前的危機，肅老對連戰一向毫無保留的支持，希望他能撐到底，不要受外界的影響，他並舉蔣介石在一九四九年敗退台灣，以及毛澤東在五次圍剿之後都曾一度遭到黨內逼退壓力，但最終都挺過來了為例，以此來鼓勵連戰勿輕言辭職，甚至在住院治療期間還坐著輪椅到中央黨部面見連戰，給連戰加油打氣，此種執著理念與對黨主席的忠貞情懷，相信連戰是點滴在心頭的。王金平在評價肅老一生最可貴之處在於一生忠於中華民國，也忠於中國國民黨，像肅老這樣忠黨愛國的政治人物，可說已越來越少了。他在公祭後將覆蓋國旗黨旗，應算當之無愧了。

誠如王杏慶在評論肅老口述歷史「大是大非」時，形容他是「政治權力邊緣的異端」，卻稱許他算得上是風骨崢嶸，今年初大陸作家於大波、高原出版他的傳記，書名《杜鵑啼血》，如今杜鵑不再啼血，卻是一身的典範在宿昔。

安息吧！肅老，我們會永遠懷念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