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時代漩渦邊緣一路走來的台南人黃幸

編輯部


黃幸,1924年生。1948年9月,離台赴滬,從此直到1995年春才重踏故土,見到雙目失明的母親,兒孫滿堂的弟妹。黃幸在大陸從事翻譯工作,參加過志願軍入朝,他說:「我在朝鮮待了三年四個月,回國時得知有18萬志願軍烈士留在朝鮮,尚不能回家。由於他們捨生忘死的戰鬥,新中國才能在一窮二白的條件下,戰勝頭號帝國主義國家美國而維持了和平。和平是寶貴的,來之不易。當我們享受和平時,絕不能忘記這些烈士,更不能忘記,和平屬於有憂患意識,努力做好兩手準備的人們。」本文取材《番薯仔兩岸留痕》中黃幸口述。

我們黃家在台南市是中醫世家,我爺爺、我父親、我父親的幾個兄弟都是中醫。我姥爺(外公)住台南縣鄉下,他會功夫,是武家子,又懂中醫,也開了一家中藥鋪,像正骨推拿開方子都會。因為家裡的一些變故,我父親搬到了我母親的娘家,幫我姥爺管理中藥鋪。我出生在台南縣大內鄉大內村,小時候就生活在那個地方。

我原名黃辛潘,是家裡的老大,有四個弟弟。我開始在鄉下上日本人的公學校。二年級時,為了上學,媽媽帶著我們幾個孩子到了台南。在台南我們住的地方叫花園町,裡面有個公園,很漂亮。公學校畢業以後我考上了台南二中。畢業後(1943年)考上了台北帝國大學(就是現在的台大)。台南二中那年應屆畢業140個,考上台大兩個,我是其中之一。

三個階段認識日本人

我一開始學的是醫科(台大預科理乙醫科),那時候台灣人只有當醫生才有出路,因為日本人不讓你學工學理。所以我們醫科班大部分都是台灣人,只有一、兩個日本人。而工科、理科、文科大多都是日本人。這是對台灣人很大的歧視,所以在台大的時候我們跟日本人沒有來往,學校好多俱樂部的活動,我們都不參加。

我對日本人的認識可以分為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我發現台灣人跟日本人是不一樣的,不但講的話不同,生活水準也大有懸殊。日本人不管做什麼工作的都是單獨的宅子,每家一套。像我們家一家六、七口人,一個房子分成三個部分,前面是前廳,中間是睡覺的地方,後面是伙房,最後是一個廁所,住的水準和生活完全不一樣,這種差別從小就感受到了。在學校裡,日本老師對台灣學生很凶,逼我們學日語,考不好一定要挨打,用竹鞭把手打得腫這麼高。好在我考試一直不錯,一般沒有挨打。

第二個階段,到了中學,認識了日本的「差別待遇」(歧視政策),跟日本人的矛盾就增加了,那時候我在台南二中,是台灣人上的中學,台灣人與日本人的比例是4:1;台南一中是日本人上的中學,比例剛好相反。像我們班有40、50人,四分之一是日本人,而且學習非常不好,一個個都是笨蛋,但都是班長、隊長呀什麼的,管著你,讓我們感覺到這種區別對待。而且同一所學校畢業的學生,台灣學生與日本學生找的工作也不一樣。日本人的差別教育差別政策,當然會引起我們的不滿。所以跟日本人的矛盾非常大,動不動就打架。老師偏袒日本學生,同樣打架,台灣學生被罰站,仇恨就這樣攢下了。

第三個階段,是上了大學以後慢慢地明白,日本統治者是要我們台灣人當一個好的日本人,怎麼個好呢?就是替日本人去打仗,為他們賣命當砲灰。通過這三個階段,我明白了日本推行皇民化的真相:皇民化是掩蓋「差別待遇」的幌子,不是要台灣人作為日本人活著,而是替他們去死。日本人稱我們台灣人是清國奴,是失去了祖國的人,所以才欺負我們,我們對這特別的不滿。我們是台灣人,有自己的名字,有自尊,更有尊嚴。台灣人的台灣意識就是這樣產生的。

住在士林的那一段日子

那時我住在士林,那個地方幾乎全是台灣人,只有兩個日本人:車站的站長和小學校的校長。士林這個地方很有名,有台灣早年的進士第,好幾家門前插著標杆(旗杆)。在那個地方有我們台灣人的協志會,經常舉辦一些活動。協志會是楊文萍(很有名氣,後來任台大教授〔楊雲萍?編者〕)、何斌、郭琇琮(台灣光復後曾任中共台北市工委書記,1950年犧牲)、陳泗治(當地長老會的牧師,文學家)等幾個人搞起來的。何斌和郭琇琮都是台大醫科的,比我大幾年級。協志會提倡保留台灣的民俗風俗習慣,藉以反對日本人的皇民化。他們搞展覽、搞合唱隊、還搞讀書活動。我參加了合唱隊,參加他們舉辦的各種展覽,還借閱各種各樣的書,《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復活》、《女人的一生》等等,都看過。在士林這一段對我的人生很重要,接觸了西方的近代文學,他們提倡的人道主義、正義感、公平合理、同情窮人、關心弱勢群體等思想在我世界觀形成的時候奠定了基礎。

我在大學實習的時候郭琇琮鼓勵我到工廠實習,通過接觸工人瞭解他們的情況,關心工人;陳泗治也很正直,他是基督教的思想,很反日,日本人把他列為「要注意人物」進行監視。他帶著我看了好多歐洲近代文學的書,對我影響特別大。他教會我彈鋼琴,他的鋼琴老師是加拿大的美國人泰勒女士(後住加拿大),有名的鋼琴家。

日本投降後,我改學工科,考入機械系。我為什麼要改科呢?因為日據時期不讓我們上工科,也是一種反彈。我當時認為,中國工業力量薄弱,才挨打,才輸給了日本人,我們只有振興工業,才能強國。那時候我進台大已經兩年了,再三年就可以畢業。那時候工科幾乎全都是日本人,只有10來個台灣人,而我們機械系只有一、兩個台灣人。日本學生走後,留下好幾個老師教我們10來個學生。但是國民黨接收,只派官員沒派來老師,所以日本老師一直把我們教到畢業為止。

只是覺得要有個祖國

剛光復的時候,台灣老百姓很熱情地歡迎國民黨。台灣人是失去了祖國的人,祖國在什麼地方?那時候我們不瞭解情況,模模糊糊,只是覺得要有個祖國,有個國家當我們的後盾,這樣我們才能像人一樣活著,這應當是我們青年人普遍的思想。所以日本投降,國民黨剛一去的時候我們是很歡迎的。祖國來人了,祖國的親人到了,我們當然要張燈結綵、放鞭炮、敲鑼打鼓舞獅子,表示歡迎。國民黨士兵過來,我們去松山機場迎接。我當時就發現他們的軍官個個滿臉橫肉,臉上發光發亮,趾高氣昂指手畫腳;士兵卻瘦弱寒酸。光復大會上,陳儀講話隻字不提台灣老百姓在日本統治下怎麼受苦,怎麼鬥爭,沒說一句暖人心的話,只聽著喊中華民國萬歲,中國國民黨萬歲,這讓老百姓非常失望。國民黨來了以後,表現不好,貪官污吏橫行,軍隊像賊一樣搶東西,社會治安社會秩序很亂,而且物資短缺,物價飛漲,台灣的大米和糖本來是很多的,後來都買不到了。另外,日本統治後期,禁止協志會活動,我們不能唱歌,甚至是士林教會的聖歌。國民黨來了,還是禁止協志會的活動,大家特別生氣。台灣人開始不配合,對國民黨不滿也逐漸增多,所以「二二八」一個契機,大家馬上就起來了,沒人動員,也沒人煽動,是自發的反抗運動。

「二二八」事件發生了。那時候我們學生都有一股熱情,大家都反對國民黨,憑著一股學生的熱情,總覺得應該做點什麼。台大醫學院有一個指揮部,大家主動跟他們聯繫,看有什麼任務。他們就告訴我們計畫奪取國民黨的武器,地方都找好了,在天母溫泉,離台北市不遠,那裡有國民黨的一個武器庫。我跟潘淵靜就去偵察,打扮成去釣魚的模樣。潘淵靜跟我是同學,我們根本不懂得怎麼偵察,連觀察地形都不知道,只是問當地的老百姓,知道那裡駐著大約30個兵就回來了。心想這20、30個兵很好辦,衝進去把他們幹掉不是很簡單嗎?回來就把這些情況彙報了。台大指揮部商量以後,就讓我們做好準備。沒有武器,只給了我們三個手榴彈。我們準備好,3月5日就要行動了。聽說台北共有三個大隊,陳炳基帶一個,郭琇琮帶一個,李志中帶一個。我們士林是單獨的、自發的,當時參加的都是大學生,有個別的女高中生,是台北女中的,一定要參加。要出發之前,大家要告別一下,表示一下自己的心情,在那裡還搞了個大合唱,我指揮唱《哈利路亞》,是亨德爾寫的,準備出征。唱完以後大家來到我們幾個學生下榻的地方,就在何斌家的樓下。有一個老阿姨,是基督教徒,對我們特別好,她知道我們要去行動,很擔心我們,她給我們弄飯吃,吃完以後準備行動。我們連武器也沒有,每個人找了一根半米長的乾柴。那天晚上下著傾盆大雨,我們在等指揮部的命令。當時說烏來山上的少數民族同胞要下來一夥人,他們有武器,他們動起來我們各地再行動。當時等了半天,烏來的沒下來,雨又太大,指揮部下令行動取消。後來得知多虧那天沒行動,如果發動的話,死的人恐怕也不會少,據說人家機關槍早就準備好了。

躲過大搜捕

「二二八」之後大搜捕,大家都跑,農村有家的就回農村,沒地方去的就躲在士林的老百姓家裡,他們對我們特別好。我在一戶姓曹的人家住了一個多禮拜,他每天給我提供食物和外界的資訊,讓我躲避風聲。風聲過後,我回大學登記,他們沒看出我們有什麼事,這事就這麼過去了。

這以後就更沒有心思學習了。二二八之後,我們的事情發生了變化。大學畢業分配工作的時候,國民黨資源委員會來台灣招生,經過考試,我被錄取了。我去的那個工廠是上海閔行通用機械工廠,它是同濟大學搞的一個工廠,是德文系的。我學過德文,能看書看材料。可能是因為我懂德文,才給我安排到那個工廠。那個工廠的設備是德國的,所有設計圖都要求用雙語:英文和德文。

我是1948年9月離開台灣的,離開台灣時,我父親和協志會的幾位同志把我送到基隆港。我買的是最便宜的四等艙,在甲板上靠著自己的行李睡覺,只要不下雨無所謂了。在船上看海,海水黑黑的,很可怕。以後晚上常常做夢掉進海裡,在黑水裡掙扎。

我那時每個禮拜六都會到同鄉會,因為沒有地方去嘛。1949年4月從台灣過來的有陳炳基、吳克泰、潘淵靜、吳河、黃迺育(?),他們都住在同鄉會。見到他們,我很高興,都是同學嘛。我那個時候有收入,和他們相比是有錢人,我就買大米讓他們用。我每次去都請他們吃飯,所以都挺歡迎我,還給我起了個外號叫「禮拜六」。我今年整90了。回顧一生,自認為選擇的路是正確的。我是從時代的漩渦邊緣一路走過來的。每一個時代都有一個漩渦中心,像日本統治時期,侵略中國、皇民化運動,都是漩渦;國民黨統治以及共產黨來了以後一系列政治運動,這些大大小小的漩渦我都經歷過,但不是在中心,我們也不可能處在漩渦中心,都是在漩渦的邊緣過來的。

1980年,我還在大使館的時候,意外地收到我三弟(當時他在美國德州農工大學當教授)寄來找我的信。以前我收到的最後一封家信是1949年上海解放前夕我二弟告知我小妹(當時在屏東師範念書)因病去世,從此,我一直與家鄉斷了音信。據我三弟在信中說:自從新中國成立後,家裡人一直惦記著我,曾多次按照我在上海的地址寫過信,但都被退回。後來聽說大陸改革開放,我三弟又按照1949年我在上海的地址寫了信,這封信在上海台灣同鄉會和外交部協助下終於轉到我手裡。我三弟收到我回信後說:「這是奇蹟,是最大的福音」。從此我與家鄉取得了聯繫,這時我已離開家鄉32年了。

1986年夏,我隨團赴美參加一個研討會,見到我的五嬸、老師、朋友,最後見到了我的三弟和專程從台灣趕來的大妹和二弟,這是我離開家鄉後第38個年頭。1995年春,我70歲,離開台灣47年之後,才重踏故鄉,見到雙目失明的母親和鬢髮斑白兒孫滿堂的弟妹。1998年年底,再次赴台;2000年母親去世,到台灣待10天,給母親掃了墓。這樣三次回到一度斷了聯繫的故鄉,了卻我幾十年的心願。2010年,我的老二黃承陪我回家最後看了一次;2012年又請我幾個弟弟來廈門見過一次面,不知以後還有沒有機會。故鄉還是難忘的,思念故鄉的心情難以形容,真想在有生之年再回家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