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宏挑起新的階級仇恨

12月5日起法國爆發了10年來最大的罷工潮，上街遊行抗議人數超過一百萬，受到鼓舞，工會持續加碼，大眾運輸罷工近兩週，法國國鐵工會堅定表示，耶誕節也不會休兵。法國的耶誕假期如同華人世界的農曆春節，是交通運輸最繁忙時節，鐵路運輸罷工將會造成多大的影響，有多少人因此無法與家人團聚，或是無法度假，罷工的人難道不怕引起廣泛民怨，成為全民公敵嗎？難道他們就不能稍稍妥協，犧牲一點嗎？他們到底在爭什麼呢？

這回罷工的起因並不複雜，只因馬克宏總統要推出退休新制。為什麼改革退休制度會激起如此巨大的反彈呢？法國社會有三個政策相當敏感：每週工作時數、社會保險和退休制度，這三大罩門碰不得，無論哪個政府，只要動到一個，都會引發反彈，因為這是跟每個人切身最相關的政策。

法國的退休制到底哪裡出了問題，為什麼需要改革呢？法國雖非嚴格定義的福利國家，但社會安全體系健全，至少保障了每個國民起碼的生活。退休制度的問題已經討論很久，因為隨著時代演進，法國早已進入高齡社會，由於醫療保險體系完整，平均壽命增加，領退休金的人口所占比率極高。儘管上班族每個月提撥退休金，而目前整體退休基金卻只夠支付一半，另一半由政府埋單，據統計，法國政府每年要支出近百億歐元貼補這個財務大坑洞，因此，每一任政府都會想辦法修補這個財務坑洞，有的以延長工作年限，有的以增加提撥金額度來緩解財務壓力，但大大小小的調整，每次都會引來抗議，也因此，在法國，退休制問題每隔幾年就要「發作」一次，每一任政府都得付出輕重不一的政治代價。

法國的退休制度相當複雜，除了一般的退休制度，還有42個特別制度，馬克宏就是要廢除特別制度，改為一種全體適用的普遍退休制。他的理念是，目前五花八門的退休制，不僅各行各業退休年齡不一，退休金計算也各異，不符合公平原則，因此讓大家都享有同樣的退休制，才能達到社會正義。

馬克宏參選總統時就提出要廢除特別退休制度，上任兩年多來，只要提出改革退休制度就遭到抗議，去年因黃背心運動蔓延全國，社會動盪不安，使得這項修法一延再延，今年9月後，馬克宏認為自己支持度穩定上升，因此，準備今年底提案，預計翌夏逕付國會表決。

馬克宏要廢除的42個特別退休制度包括大眾運輸系統的第一線工作人員，如鐵、公路駕駛員，軍人、警察、教師等公務員，自由業如律師也屬於特別退休制。另外，工作條件較艱辛影響身體健康以及需要大量體力的行業，如鐵、公路維修、搬運工、清潔隊、漁業、礦業、土木工程業、化學工廠作業員、技術人員……等，都在特別退休制範圍內。特別退休制到底哪裡特別呢？比較對象是民營企業的一般退休制。享特別退休制的行業員工可比一般人提早退休，目前法國一般退休年齡為62-65歲，鐵路駕駛員則可在57歲退休。一般退休金給付是以薪資較高的25年平均值計算，而特殊退休制則依退休前六個月薪資平均值。單從這兩個差距看，特別退休制的確有「特別優惠」，馬克宏要廢除應不會有人反對吧，除了近百萬享有的特別制的人。

馬克宏政府提出的退休新制，基本原則是你繳多少退休提撥金，等你老了就領多少退休金，而且，退休年齡也一視同仁，到底幾歲才能退休，要依平均壽命計算，現在是62歲，過幾年恐怕是64歲，接下去可能要到68歲才能退休，怎麼調整沒個準，到時候再說，反正，沒有人能預知明天，更別說十幾二十年後的事了。退休金只有一套計算標準，要領足額退休金就得做滿、做足。

如果馬克宏的普遍型退休制能達到社會平等，為什麼會有近七成法國人支持罷工抗議？他們寧可忍受上班通勤的麻煩，甚至耶誕假期泡湯，也表示能夠理解體諒。難道大多數的人願意眼睜睜的看著他人享受特殊優惠，心甘情願比別人多上班十年八年才能退休？馬克宏為了平衡財務，用心良苦，他口口聲聲提倡社會平等，可為什麼得不到支持？

今年暑假剛過，馬克宏提出退休新制構想後就激起了反對聲浪，為了讓法案順利進行，馬克宏特別任命一位前部長德勒瓦（Jean-Paul Delevoye）擔任最高專員，負責與各界協商、對話。不過，退休新制的草案內容模糊，而且完全與社會平等背道而馳，其中影響最大的是大眾運輸業者，尤其是公營事業單位，因此法國各工會從9月就開始醞釀12月的大罷工，自12月5日起，法國的鐵公路運輸幾近停擺，特別是巴黎地區連續數天交通癱瘓，由於參加抗爭人數超乎預期，連教育界和民營企業員工都上街怒吼，巴黎之外，全國各地熱烈響應，罷工行動持續進行， 其中還有中小學教師和民營貨運業員工加入，在這本該充滿歡樂的耶誕時節，整個社會卻呈現肅殺氣氛。

這是繼黃背心運動紛擾大半年後，法國社會再度挑戰馬克宏政府，而這兩個社會抗爭有極大差異。首先，黃背心運動雖有極大的感染力，但只有上街沒有罷工，不太影響民眾日常生活。黃背心總在週末動員，但罷工卻是在上班日。黃背心是自發性的庶民起義，目前持續罷工卻是法國各大工會聯手推動，黃背心運動沒有與政府對話的機制，退休制抗爭則回到勞資談判桌，雖然差異多，相同的是這兩個行動都受到七成以上民眾支持。值得關注的是，沉寂多年的工會勢力再起，組織動員的能量以及受影響的層面比去年黃背心運動更廣泛，難保不會引發強烈政治風暴。

就在這個節骨眼，媒體爆料，原來負責退休新制的最高專員德勒瓦先生除了當政府官員，同時還有14個兼職，徹底違反法國憲法中政府閣員不得從事任何職業的規定。這是為了迴避利益衝突，雖然德勒瓦很快辭職下台，卻無法止息風波。退休新制尚未出爐就已搞得灰頭土臉，但箭在弦上，如何是好？馬克宏政府現在是黑臉白臉各唱各的調，一會兒說堅持到底，一會兒又說可以談可以改，但無論怎麼做，似乎都免不了一場政治風暴。

從立足點到永遠的不平等

為什麼馬克宏以「社會平等」、「社會正義」為名的退休新制，會引發比黃背心更巨大的社會反彈呢？他那種齊頭式的平等，法國人是不會輕易相信的。法國著名的經濟學家，21世紀資本論的作者皮克提（Thomas Piketty）的分析很貼近法國人的價值觀，皮克提直言馬克宏的普遍型退休制基本上就是個騙局，皮克提先從社會平等的面向切入。馬克宏說繳多少領多少，這根本是賺得多的領得多，從薪資一直到退休金，有錢人老了還是很有錢，低薪的人到老更可憐，換句話說，就是從立足點的不平等開啟了永遠的不平等。試想一個低薪工人每月能繳的提撥金肯定比肥貓主管少數十倍，那麼當他辛苦大半輩子到老退休，所領的退休金也少得可憐，恐怕連住養老院都成問題。而高收入主管級或菁英階層領著豐厚退休金，享受舒適的退休生活。

馬克宏要廢除特別退休制，更是打了社會正義一個大巴掌。前面介紹法國特別退休制的執業範圍，考量的是這些行業的職業風險、健康風險和時間支配等等，據統計，各種工人階層，他們因過度勞力工作或日夜顛倒，身體不堪歲月摧殘，平均壽命比坐辦公室的中產階級少了近10年，因此，才會設計提早幾年退休的制度，讓他們安享天年，而鐵公路運輸界採輪班制，無年節假日，減少了許多與家人共處的機會，讓他們早點退休作為補償他們失去的家庭生活。軍人與警察的生涯歲月有子彈風險，而漁業和礦業也都是高風險職業，他們是搏命討生活，這些行業享有特別退休待遇不就是為了社會正義嗎？

皮克提直接了當地說，法國社會薪資不平等的問題遠遠大於退休制問題，真正要檢討的是不平等的薪資待遇，而不是拿放大鏡去追究鐵公路駕駛員幾歲退休，每個月領多少退休金，恰恰相反，國家更要保障低薪者和勞力高風險行業的退休生活。法國若要制定符合社會正義的退休制，首先就是大幅提升高收入階層的退休金提撥額度，一來平衡財政支出，同時可稍微增加低薪階級的微薄退休金，不讓他們成了「下流老人」，這才符合社會正義的精神。

皮克提開給政府改善退休制的藥方廣受讚賞，而法國各個工會團結一致擺出陣勢，要求馬克宏政府退回原案，顯示出一股左派的氛圍逐漸擴散，這種氛圍已經消失10年了，法國的工會勢力沉寂了一段時間，過去幾年所發動的罷工行動最後都失敗收場，社會黨分崩離析，讓馬克宏有機可乘，卻讓法國政治越來越傾向金融財團和資本家，然物極必反，自從黃背心運動後，法國左派重新找回戰鬥力，工運再起帶來啟發，追求社會平等比斤斤計較他人的退休金更重要。

馬克宏上任後，大方地取消了富人稅，同時也降低高所得的各種所得稅，在促進經濟復甦的名目下，給予資方優惠，林林種種加起來，每年替有錢人省下340億歐元，同時卻在既有的退休金裡調高徵稅，從退休老人口袋裡挖錢，這和去年初調高燃油稅，激發民眾怒火，燒出一條黃背心直搗香榭里榭之路何其相似。依這個脈絡不難理解會有七成以上法國人寧可忍受上班上學的不便，也要支持罷工，因為低薪問題與他們息息相關。

今年冬天的巴黎很冷，社會氣氛的凜冽反映人們對政策的拒斥，也突顯新的階級之恨，撇開資本集中不談，薪資差距形成新的貧富階級，這不是法國特有現象，但如果能從這起社會抗爭切入，從退休制衍生的爭論推回到薪資差距問題，恐怕才能緩解社會不平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