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VID-19是一隻革命病毒

蔓延於北緯30度與40度之間的瘟疫

程珊
(旅法資深媒體人)


中國爆發新冠肺炎一個半月後全球失守,許多國家紛紛封城鎖國,世界衛生組織秘書長日前宣布新冠肺炎已進入全球大流行,「歐洲是震央」。疫情最嚴重的義大利確診人數破五萬人,死亡人數急遽攀升,已超越中國,西班牙、德國和法國也在數日內確診人數翻倍,為了控制疫情,歐盟國家紛紛封鎖邊境,歐洲正面臨百年來最大的健康危機。

政權保衛與疫情防範之間

繼義大利全國大封鎖,西班牙跟進後,法國總統馬克宏也在3月16日晚宣布「我們在戰爭狀態,敵人是看不見的病毒」,所謂的戰爭狀態首先是動員10萬軍警全國防守,管控所有法國居民行動,除必要的民生購物、就醫買藥外,居民只能在住所附近散步或遛狗,同時必須出示身分證和切結書。數天後。因還有人不遵守規定,濱地中海城市啟動宵禁,嚴厲執行。法國政府在3月14日才宣布關閉餐廳、咖啡館和所有文化場所,隔天週日因出現了難得露臉的大太陽,巴黎的塞納河畔、盧森堡公園到處有出門曬太陽的男女老少。不僅巴黎,幾乎整個法國城市居民都受到陽光的召喚,反而對新冠病毒無憂無慮,這才讓權力當局立刻採取強硬措施,以求阻斷病毒傳播鏈。

法國是否慢半拍?早在義大利全國封鎖時,醫界已多次要求政府採取強硬管控,然而馬克宏總是說採取義大利式的封鎖會引發社會恐慌,法國的幅員廣大,疫情不同,因此要依每個地區的疫情做相應處理,而事實上,疫情最嚴重的東部大區區議會主席早在3月初就發簡訊給總統,詳細說明這個因福音教派大型聚會引發近兩千人感染的地區,所有醫院都人滿為患,醫療體系撐不住了,他提醒總統要趕緊全國隔離控管,否則後果不堪設想。馬克宏沒有立即回應,並非他過於樂觀,只因市政選舉即將舉行,如果政府跟著採行「義大利模式」,選舉可能要延期,對執政黨相當不利。

3月7日,法國總理已宣布禁止大型集會,3月8日卻仍「寬容」反退休新制和女權團體上街示威,法國學者分析,馬克宏因黃背心運動和退休新制強行立法已失去民心,如果再出重手鎮壓群眾,對3月15日如期舉行的市政選舉恐怕產生骨牌效應,這是馬克宏任內的期中選舉,執政黨如果輸了,勢必嚴重影響他的威信。由此可見,馬克宏在防疫戰略和政權保衛的權衡取捨中,步步為營,不敢超前部署,以致法國的疫情在3月中旬急速爆發。然而,執政黨在法國第一輪市政選舉結果淒涼,不僅投票率僅約四成,左派和極右派都超前領先,總理不得不宣布第二輪選舉延到6月下旬,期盼嚴格控管的防疫措施能發揮成效,贏回選民的信任。

法國醫師聯名控告總理

不料,前衛生部長布冉(Agnés Buzyn)卻在封城第二天宣稱,她早在1月中旬就以電子郵件呈報馬克宏總統必須嚴正看待新冠肺炎疫情,而後這位醫生出身的衛生部長在1月底當面向總理菲利浦(Edouard Philippe)提出疫情警訊,同時也建議3月中旬的市政選舉應該延期。由於法國執政黨原巴黎市長候選人格里沃(B. Griveau)因色情自拍影片流傳而退出選舉,馬克宏政府不得以派出布冉和社會黨的伊達哥(Anne Hidalgo)對陣,來一場女人對女人的戰爭。臨時被徵召而披掛上陣的巴黎市長候選人布冉,在《世界報》的訪談中說:「離開部長辦公室時,我淚流滿面,因為海嘯快來了,這場選舉是個噩夢,我們不該如期舉辦的,我滿心懊悔。」

布冉的公開告解引來政治風暴,數個在野黨領袖嚴厲指責布冉身為衛生部長卻沒有盡忠職守,捍衛人民的健康,這是陷人民於危險中,要負刑責。菲利浦總理則表示,當時科學委員會多數不同意布冉的觀點,言下之意,如果防疫過遲,不是政府的問題,是醫學專家們「搞錯了」。馬克宏總統接著加把勁直言「那些預測和批評都是事後諸葛」。

目前已有近千名法國醫生聯手控告布冉和菲利浦總理的「國家謊言」,換句話說,中央政府隱匿疫情,沒有超前部署,沒有告知醫護系統,沒有統合因應措施,導致新冠肺炎海嘯迎面而來,第一線的醫護人員防護不足,疲於奔命,重症患者遽增,導致救治不及。

2017年,未滿40歲的馬克宏高票當選法國總統後,中產菁英當道,特別是財經專業者更受信賴,馬克宏翻新了法國政客政治和意識型態掛帥的傳統,年輕世代掌權,意氣風發。然而,中產階級菁英的資格就足以擔當治國重任?從新冠肺炎疫情的爆發,可以看出政治專業需要長期薰陶,經驗的累積有助拿捏判斷,無法否認資深有資深的價值。公共衛生攸關人民性命和健康,2009年H1N1流感在美國和墨西哥出現時,當時的衛生部長超前部署,推動疫苗開發和口罩儲備,H1N1雖未蔓延全球,卻證實疫情防控只能超前不能跟著疫情走。

社群網站連結的民間互助組織出現

面對流行病,國家在哪裡?尤其像法國這樣的中央集權國家,人們只能相信萬能的政府,但是當政府無能導致瘟疫蔓延時,這時候,人民不再相信政府的防疫措施,人民必須團結自救,法國和德國都有透過社群網站連結的民間互助組織,他們互相傳遞訊息,協助需要幫忙的鰥寡孤獨殘障弱勢,幫忙送餐採買,互相打氣鼓勵,以民間的力量共度難關,這個時候不能靠政府,必須撐社會。

法國的科研專家真的搞錯了嗎?就算科學會有失誤,政治判斷也搞錯了嗎?只要觀察自1月23日武漢封城至3月上旬,這六個星期中,不僅法國,所有歐美先進國家是真的都搞錯了。他們以為自一百年前的1918流感(通稱西班牙流感)結束後,所有的流行病只在亞洲和非洲蔓延,最近20年的致命流行病如SARS在亞洲、MERS在中東、伊波拉則限於非洲,而白人世界裡,他們自認基因強壯,衛生習慣良好,醫療科技領先,公衛系統健全,即便有些新品種疾病也會很快被科學制服,他們真的以為新冠肺炎是亞洲的疾病,更確切地說,只在中國境內和周邊鄰國。

如同1986年4月發生在烏克蘭的車諾比核災,西歐國家也不認為烏克蘭的核子汙染會越過邊界,總之,災難不會發生在歐美先進國家。白人世界真的搞錯了,只不過短短幾個星期,新冠病毒飄洋過海大舉撲來,如今歐美大封城,人人困在瘟疫蔓延的焦慮中,顯示白種人的優越感中蘊含著白種人的無知,永遠無法從別人的災難中得到教訓。

話說回來,當義大利北部城鎮發生疫情時,政府並非缺乏危機意識而沒有當機立斷,問題是西方民主社會對於嚴厲措施總是反彈強烈,國際知名的義大利當代哲學家阿岡本(Giorgio Agamben)早在2月下旬第一波封城時,就為文公開批評義大利政府以防疫為名的管制措施,實際上是將「例外狀態」變成常態,對他而言,新冠肺炎疫情是編造出來的,權力當局藉疫情製造恐慌,以安全為名強化政府治理的權力機制,用以合理限縮人民的自由,定居威尼斯的阿岡本認為,從這一波的疫情再度驗證了西方民主政治包藏著極權體制的權力運用。

阿岡本的政治哲學受到國際學界和年輕人的推崇,他這篇文章也廣受歐洲左派關注,不少人認同他的觀點,因而輕忽了瘟疫蔓延的嚴重後果。特別是年輕族群,他們從各種統計數據得到一個結論,認為新冠肺炎只威脅年邁體衰的老年人,年輕人有的是青春活力,本錢雄厚,衰老與病毒離他們天高皇帝遠,他們就是不信邪!

不信邪的還有法國,3月8日國際婦女節,法國的女性團體結合反退休新制的團體在巴黎舉行示威遊行,數千人在街頭群聚吶喊,個個神情亢奮,沒人戴口罩,他們相信爭取權益的正能量能抵擋新冠病毒入侵。由於法國的疫情也逐步上升,就在前項遊行結束後,法國政府宣布禁止千人以上集會。正在舉行的歐洲甲聯足球賽照常舉行,但不賣門票。場內沒有觀眾,場外卻聚集三千多名球迷,推擠擁抱,歡慶勝利,簡直是末世的狂歡,迎接新冠病毒來襲。

歐美人忌諱戴口罩

今年1月底,世人觀看中國封城和災情時,立刻下了結論:中國大城人口密集,醫療設備不足,飲食習慣特殊,極權體制隱匿疫情……,看到銀幕視頻裡人人戴起口罩,就認為每個人多多少少都感染了,確診的人數遠遠超乎官方統計數字,中國生大病了。歐美社會總認為口罩應該只存在於醫院或實驗室,那些在大街上、地鐵裡戴口罩的人一定得了傳染病,就像得了痲瘋病一樣令人生畏,令人反感,最近幾個月,亞洲人在西方世界戴口罩屢屢受到言語污辱,拳腳相向。所以,從醫學專家到政府當局都再三強調,不需要戴口罩,還說那是亞洲的文化,不必跟著學。法國人坦言戴口罩看起來很土,很呆,寧可冒被感染風險也不願戴,何況也買不到,「因為都被中國人買光了」。

由於歐美國家的反恐政策中訂定了「反蒙面法」,儘管戴口罩和蒙面打劫是兩碼子事,對於執法者來說,戴口罩還有挑釁意味。就這樣,不可戴口罩的潛規則允許飛沫處處飄,導致疫情大爆發。等到醫療資源遭到擠壓之際,歐美醫護人員發出需求口罩的求救訊號時,各國政府才到處找貨源。法國農業、工業界紛紛捐出庫存口罩,就算效期已過也聊勝於無。現在,超市、麵包店售貨員抗議「沒給口罩不上班」。歐美各國都得向中國買口罩,LVMH精品集團跟中國訂購4,000萬個口罩,這個集團已將香水製造線改為生產酒精類洗手液,如同英國的汽車工業改生產呼吸器一般,都可算是企業報國的典範。

面對新冠病毒襲擊,脫歐的英國採取的措施最為獨特,幾乎可稱之為「逆向操作」,首相強森宣稱,新冠病毒的傳染力太強,已擋不住了,既然沒有辦法做到普遍篩檢,而且從統計數字看來輕症和無症狀的人居多,如果英國有60%的人感染,那麼感染的人產生了抗體,就能達到集體免疫的效果。英國目前的規劃是讓高風險群隔離,即70歲以上的居家或在療養院隔離四個月,減少重症病患,避免國家醫療體系崩解。英國女王和98歲的菲利浦親王也已離開白金漢宮,住到遠離塵囂的溫莎堡。

比起歐陸國家的嚴格管制,英國政府受到達爾文「物競天擇,優勝劣敗」的思維啟發,進行一場豪賭,只要你免疫力強,自然能與病毒共存,並且產生抗體。雖然英國政府最後「從善如流」關閉了學校、餐廳和小酒吧,人心依舊忐忑不安,各顯神通求自保,大家都到超市掃貨,到藥房排隊買退燒藥和維生素。倫敦當局期待達到集體免疫的效果,到底要冒著多大的生命危險,沒有人知道,歐洲的流行病學專家說,也許要等一年後才能分析哪種防疫措施較妥當,現在英倫三島瀰漫著不安的靜默。

從武漢到米蘭、洛杉磯、紐約,新冠病毒爆發的重災區介於北緯30-40度之間的國家和地區,從全球的航空圖看,這個緯度區是全球航空線最密集的地區,換句話說,是人類交流最密集的地區,無論商貿、學習或觀光旅遊,病毒跟著人類密集的活動流傳,病毒跟著全球化的節奏爆發,病毒跟著各國政要領袖的行動尋找宿主。

自從上個世紀80年代新自由主義興起後,跨國企業連結了互相依存的產業鏈,這個廣大世界變成了地球村,造就了全球性的流行病,而這隻病毒也解構了全球化的運行,首先斷了電子、汽車、醫藥等經濟產業鏈,接著又因各國採取封疆封界的鎖國措施,全球化又回到了部落時代,以社會隔離阻斷病毒流傳的「禁足、宵禁」立刻就降低電力消耗和垃圾量,更別說總體消費力瞬間凍結,原來這麼多年的「反消費去發展」生態保育運動,只要病毒一發威,便得以見到成效。非得走到這一步,人們才明白原來COVID-19是一隻革命病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