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老圖研保釣

反思前輩們的心路歷程

孫緒謙
(社科院近史所碩士)


清晨,霧氣氤氳,西操場上跑滿了晨練的師生們,漸漸初陽東升,陽光在晨霧間散開,順著陽光所向,則是老圖,這座著名建築設計師亨利‧墨菲設計的建築,典雅樸素,與喧囂熙攘的晨練人群,恰好動靜相襯,構成了清華晨景最為靚麗的一幕。

這樣的一幅畫面,則是我工作的日常。我選定了「保釣」運動作為碩士論文的主題,而「保釣」資料則集中收藏在清華大學圖書館保釣資料研究中心,而中心則坐落在老圖最高層,目前是「保釣」資料收藏最為豐富、種類最為齊全的單位之一,另一家則是新竹的清華大學。通過中心的何玉老師和吳小華老師幫忙,我有幸能夠閱覽「保釣」資料,當然,所謂「有幸」不僅僅是說利用資料完成了論文得以順利畢業,更重要的是,通過閱覽檔案,開啟了新的視角,審視兩岸關係乃至自我定位,彷彿魂魄出竅,在外部重新看待自身一樣。

與和諧安寧的校園圖景截然不同的是,「保釣」資料封存的一段動盪青春。

「滾滾狂濤,東海之遙,屹立著一群美麗的小島。釣魚台英勇地俯視著太平洋,釣魚台捍衛著我們富饒的海疆。風在吼,海在嘯,中國神聖領土釣魚台寶島,象徵著我們英勇不畏強暴。」這首《釣魚台戰歌》是「保釣」青年的心智自剖。1971年,美日私相授受中國領土釣魚島,將釣魚島強劃到所謂「歸還」的「沖繩」群島範圍。美日政府的這種行徑,在全球引起了中國人的激烈抗議,在香港、在台灣、在歐洲、在美國,愛國的中國人紛紛向美日強烈抗議。1971年4月10日,保釣遊行達到空前規模,2,500多名中國留學生及華人齊聚美都華盛頓,抗議遊行,保釣運動達到高潮。五四的口號再一次被響亮地喊出,「中國的土地可以征服不可以斷送!中國的人民可以殺戮不可以低頭!」因此,保釣運動也被稱為「海外五四運動」。

緊跟著「保釣」運動,是浩浩蕩蕩的回國浪潮。旅居海外多年的遊子,暌違多年後第一次踏上祖國大陸的土地,迎接他們的是完全嶄新的面貌,他們對這一切都感到新奇而又陌生。剛剛去世的葉嘉瑩女士也是其中一員,她動情地寫道,「卅年離家幾萬里,思鄉情在無時已,一朝天外賦歸來,眼流涕淚心狂喜。銀翼穿雲認歸京,遙看燈火動鄉情,長街多少經遊地,此日重回白髮生」。正如葉嘉瑩自己對此詩的注釋,「雖不免因當時政治背景而有不盡真實之處,但就本人而言,則詩中所寫皆為當日自己之真情實感」。

其後,水流雲散,討論議題不再聚焦「釣魚島問題」,繼而圍繞統一與分裂,社會主義與自由主義等路線分歧叢生,昔日並肩作戰的好友,轉瞬間成為論敵。當然,分裂之說,或許並不準確,只是不同力量因「釣魚台」聚集起來,背後則是寸土不讓的拳拳愛國熱忱。

這是「保釣」運動的大致過程。回到我的選題,無論何種研究,都需要問題意識,那麼,我又該以什麼樣的問題介入這樣一場運動呢?尋找問題,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尤其是在一堆問題中尋找屬於自己的問題。最吸引我的一個問題是,這些身處海外的留學生對祖國大陸的認同是如何形成的,其中大部分人甚至從來沒有到過祖國大陸。如果簡單地將這個問題解釋為中華文化根深蒂固、源遠流長,故而影響深遠,固然有其道理,但未免有失簡單。

如果要提出確切的解釋方式,我想應該回到「保釣」發生的背景。

如果有什麼可以形容「保釣」運動,我想可以用六個字來概括,「非常大,非常小」,單從語詞來看,這是矛盾的,但卻反映了歷史複雜的面相:非常小,「保釣」運動聚焦釣魚島及其附屬島嶼,這確實是「一群美麗的小島」,只有海鳥與蛇長居;但「保釣」運動所處的歷史洪流卻浩浩蕩蕩,非常宏大,陳映真等左派人士提出的「雙戰」結構概念是準確的,兩岸因內戰而隔絕,中美因冷戰而對抗,內戰冷戰相互延長纏繞,形成錯綜複雜的結構。之所以有如此矛盾的複合體,正是因為「保釣」運動所處「70年代」的複雜性,中國大陸處在對此前20年的反思並轉折的前夜,而美國經過「60年代」種種學生運動,加之越戰的影響,也較為普遍地在反思過往政策的問題,台灣社會也是各種社會運動風起雲湧的時代,國際關係上,此時中美關係出現了正常化的轉變。這是「保釣」運動的背景,這也是注定了「保釣」運動得以興起,也忽焉衰落的歷史命運。

一種新的認識彼此的方式植根於「70年代」,甚至如今也不會再有。雖然無論是中美關係,還是台海兩岸關係,表面上仍然是對抗的形式,但於內於外,社會變革已經悄悄發生,簡單的對峙思維已然不再適用,而一種平等的認識方式逐漸出現了,依託這種認識方式,兩岸、中美各方都可以去瞭解一個真正的對方。或許,任何平等的方式,往往起初並不是以追求平等為目的,而是一種矯枉過正的產物。在閱讀「保釣」資料的過程中,逐漸產生了這樣一種認知,或許這並不準確:在「雙戰」結構之下,彼此內部的宣傳是不全面的,新的一代對僵化的宣傳模式天然地叛逆,一旦來自對方的思想資源得以注入啟發,就會產生新的刺激,於是一種時間錯置就發生了,可能會將對方當作「未來的美好黃金世界」。「保釣」一代也非常熱切去瞭解對方,真正地做到了平等,這也為70年代之後兩岸文化交流、經貿往來奠定了基礎,但過於美好的東西,一旦看到缺陷,往往會陷入迷惘,可能這也是「保釣」一代分裂的原因。這種解釋,或許只能是一家之言,並不會普遍認同,尤其是經歷過那個年代的人,但是我想也有一定道理在。

真正的問題,答案永遠是開放的,因為不斷刺激新的問題生成:這種獨特的認知方式基於特殊的年代,可是如何將這種獨特的方式概括經驗,昇華總結,用以指導今天乃至未來的兩岸交流往來呢?可能暫時沒有答案,但是全面地客觀地瞭解彼此,既看到相同之處,也看到差別的地方,既看到對方優長之處,也看待不足的地方。這或許是身處任何時代,交流往來所應該具有的普遍性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