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魔亂舞　各顯神通

2012年4月1日，當時歐巴馬的國務卿希拉蕊參加了在土耳其伊斯坦堡舉行的「敘利亞人民之友」會議之後，說：「阿薩德必須滾蛋！」（Assad must go!）12年過去了，希拉蕊的總統夢雖然破碎，可是，阿薩德終於滾蛋了。她未能做到，可是埃爾多安卻替她完成了夙願。不得不說，歷史最終慷慨地賜予她一個微笑。

12月8日，敘利亞的阿薩德政權在短短的12天之內就土崩瓦解，其速度之快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可是，看到政府軍不抵抗，大馬士革在被「恐怖主義者」佔領之後市民卻歡欣鼓舞，我們意識到，阿薩德政權一定有其本身的問題。隨後，反政府武裝、外國記者和尋覓失蹤親人的百姓們前往一座龐大的Y型建築物，被稱之為「人類屠宰場」的賽德納亞（Sajn Saydnaya）監獄時，我們看到了恐怖景象：被處決者的屍體，堆積的人骨，吊死人的繩索，類似壓榨汽車的壓榨人體的壓榨機……我們還看到了那些拿著照片尋找兒子的母親的絕望眼神，使我們瞭解到，阿薩德政權的崩潰是理所當然，絲毫不值得同情。

一個不爭的事實是，統治了敘利亞超過半世紀的阿薩德父子，就像伊拉克的薩達姆和利比亞的卡扎菲一樣，都是依靠暴力來維繫他們的統治。這些統治者的垮台不值得同情。但是，另一方面，當外來勢力，特別是美國，為了它們自私的地緣利益，摧毀了這幾個政權，並不是要替當地百姓伸張正義，而是為了擴大勢力範圍，如此，它們為這些國家帶來的是更多的動亂，造成人民更大的痛苦。面對這種雙方都罪孽深重的情況，問責和譴責的事，不如留給教皇去做。對他們這些人，倫理道德、人道主義等等，根本不相關。價值觀只是他們的遮羞布，爭權奪利才是他們的最高原則。因此，我們不作價值判斷，只探查事件發展的邏輯以及它們對地緣政治的影響。

據《華盛頓郵報》及其他媒體報導，在阿薩德政府瓦解之前，土耳其跟俄羅斯和伊朗打了招呼，隨後，俄、伊兩國都直接跟阿薩德通話，敦促他和平轉讓權力。土耳其早在幾個月前就跟它支持的沙姆解放組織（HTS）計劃了奪權行動，而這個長期盤踞在敘利亞西北部的「恐怖組織」，於2016年脫離了基地組織，其實已經是一個政教合一的實體。並且，進攻大馬士革之前，它已經同其他「恐怖組織」聯繫（除了伊斯蘭國），共襄盛舉。因此，它們前後進入大馬士革時並沒有造成巨大的騷亂和衝突。（俄羅斯曾經轟炸沙姆解放組織，伊朗也急忙派遣了軍隊，企圖幫助阿薩德政權，可是，政權垮的太快，他們乃決定放棄。）

土耳其的埃爾多安是一名野心勃勃，眼光銳利，見縫必插針，有利立刻搶的政客，他最擔心的就是土耳其國境內的1,500萬庫爾德人跟在敘利亞、伊拉克和伊朗境內的另外2,000萬名庫爾德人聯合起來，建立獨立國家。因此，他不但在敘利亞境內組建了敘利亞國民軍來制衡美國支持的庫爾德民主軍，他還跟被美國和聯合國定性為恐怖組織的沙姆解放組織暗通款曲。趁以色列與抵抗之弧之間鬥爭劇烈之際，抓準了時機，慫恿沙姆解放組織推翻阿薩德政權，從而打開了敘利亞這個潘多拉魔盒。打開之後，跑出來的不僅僅是抽象的各種貪婪情慾，而是附在這些情慾之上的武裝力量，真的是群魔亂舞，各顯神通，到底其後會如何演變，那只有天知道了。

圍繞在敘利亞周邊的主要勢力分作四個集團：1.美國與以色列；2.土耳其與卡塔爾；3.俄羅斯、伊朗、黎巴嫩、伊拉克和也門武裝組織；4.沙烏地、阿聯酋、約旦和埃及。前面兩個集團在庫爾德獨立問題上嚴重對立，是一個無解的結構性矛盾，後兩個集團則沿著伊斯蘭的兩個教派（什葉派和遜尼派）和在對巴勒斯坦支持程度存在一定程度的分歧。在集團1與集團3之間糾結了俄烏戰爭的矛盾，而夾雜在這四個集團之間的還有著中東區域國家與外來勢力之間的矛盾。

敘利亞境內的主要勢力是：1.美國支持的庫爾德民主軍，控制了敘利亞東北部主要的石油和糧食產地，剝奪了阿薩德政府的主要經濟來源，其主要訴求是建立獨立的庫爾德國；2.土耳其支持的敘利亞國民軍，其主要目的是抵制庫爾德人建國；3.沙姆解放組織與被它收編的十幾個甚至更多的反政府武裝組織；4.被打散了但是並未被消滅的阿薩德政府正規軍；5.伊朗的革命衛隊在敘利亞境內建立的民兵組織，亦即抵抗之弧的一部分，與西部的黎巴嫩真主黨和東部的伊拉克民兵組織關係密切；6.伊斯蘭國，它雖然已經被美國打殘，並且有大約四萬名鬥士和家屬被關押在庫爾德民主軍設立的監獄裡，可是它仍然佔據了敘利亞4%的土地。

2000年時，也就是小阿薩德繼承他父親接管了敘利亞的哪一年，敘利亞的GDP是189.4億美元，2010年增加到613.98億美元，經濟增長的速度相當可觀，社會也逐漸走向世俗化。這就產生了一個問題。2006年，布雷默（Ian Bremer）， 一位頗具影響力的智庫創始人，出版了一本書，叫《J曲線》，其中的一個主要命題就是，當一個封閉落後的社會逐漸開放的時候，雖然經濟成長的速度相當可觀，可是其政經體制無法作出相應的調整，所以社會發生動亂的機遇率不但不會因經濟增長而減少，反而會大幅度增加。2011年爆發的阿拉伯之春就是J曲線尾巴向上翹的部分。

敘利亞的情況更為複雜，它不但有國內年輕人的抗議示威活動，有中情局在他們背後煽風點火，更不幸的是，它還被因為美國入侵伊拉克之後出現的怪胎－－伊斯蘭國－－霸佔了大片領土。為了消滅伊斯蘭國，美國與周邊勢力紛紛介入，各自組建和資助了武裝組織，把敘利亞搞得遍地硝煙。更大的問題是，在美國武力護衛下，庫爾德民族解放運動佔據了敘利亞北部的石油和小麥產地，奪走了敘利亞經濟和糧食的主要支柱。不但如此，由於阿薩德親俄，所以美國及其盟友對其施行制裁。因此，敘利亞的GDP自2010起逐年下滑，到2021年時它的GDP只有89.8億美元（2024年更低），陷入極度貧困之中。

此外，不能忽略的是，由於戰亂，敘利亞境內有600萬流離失所的難民，土耳其難民營中有300萬難民，還有一大批難民散居在歐洲國家。總之，這不折不扣是一場人間悲劇。

重點是，阿薩德垮台造成中東局勢的逆轉，對國際勢力的平衡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據《紐約時報》12月25日報導，沙拉（沙姆解放組織的領袖為朱拉尼，現改名為沙拉）邀請了十多個反政府組織在大馬士革舉行會議，商討建立新政府的事宜。照片顯示，土耳其外交部長就坐在他的左邊。但是，有兩個組織沒有出席會議，一個是敘利亞民主軍，另一個就是伊斯蘭國（ISIS）。

由一名助理國務卿為代表，美國已經與沙拉在大馬士革舉行會談，取消對沙姆組織的恐怖主義組織的標籤，並表示願意與該組織合作。沙拉的初步表態是，他們無力與外國勢力對抗，要求外國勢力退出敘利亞。但是，他沒有要求俄羅斯撤出它在敘利亞境內的兩個軍事基地，也沒有譴責以色列的狂轟濫炸，擴大戈蘭高地的定居點和建立緩衝區的行動。他明確表示，他的三個敵人是阿薩德、伊朗和黎巴嫩真主黨。所以，從目前的情況來判斷，沙拉的新政府正在向西方傾斜，但是期望得到除伊朗外的所有各方的合作。

阿聯酋與沙烏地也立刻派代表到大馬士革與沙姆臨時政府聯繫，呼籲敘利亞國內各派之間的合作和國際上尊重敘利亞的主權，並承諾給予援助。

隨後，沙拉宣佈，目前將成立臨時政府，解散所有反政府武裝組織，由國防部統一管理，制定憲法，於四年後舉行選舉。

阿薩德政府倒台無疑使中東局勢發生大逆轉，初步看來，它對地緣政治的影響如下：

本來被抵抗之弧逼到牆角，受到舉世譴責的以色列，現在滿血復活了，又成了中東小霸王。連帶的，美國也跟著恢復了它在中東的影響力。

抵抗之弧被切斷了，巴勒斯坦的哈馬斯和黎巴嫩的真主黨，別無選擇，勢必在處於劣勢的情況下與以色列妥協。

伊朗是最大的輸家，在抵抗之弧被摧毀之後，它成了孤家寡人，暴露在以色列與美國的威脅之下。目前，伊朗一方面向西方示好，對西方的媒體開放，準備恢復與西方的禁核談判，另一方面急速派代表前往北京和莫斯科，尋求經濟（中國）和軍事方面（俄羅斯）的援助。一個最關鍵的問題是，川普上位之後會不會跟以色列聯手，摧毀伊朗的核設施？

俄羅斯是另一個輸家，有可能失去它在地中海的軍事基地和對中東事務的影響力。可是，如果土耳其跟美國在庫爾德問題上翻臉，那麼，土耳其別無選擇，只有倒向俄羅斯。

中東曾經是奧斯曼帝國的屬地，而土耳其的埃爾多安一直想在該地加大他的影響力，這次，他逮住了一個巨大的機遇，目前成為另一個大贏家。為了制止庫爾德人的獨立運動，他必須把獨立運動背後的美國趕出去。這樣，土耳其與美國，兩個北約國家，今後有一場拚鬥。拜登已經將該區的美軍人數增加到2,000人，並且運送了大批武器。一個關鍵問題是，曾經打算拋棄庫爾德人的川普，再次上台之後會怎麼做？

非常值得關注的是沙烏地的動向。川普一方面力挺以色列，另一方面與沙烏地王儲薩勒曼的關係也很好。在第一任上，他推動了《亞布拉罕協議》，成功地促使五個阿拉伯國家與以色列建交，這次上位後可能會極力促進沙烏地跟以色列建交。

此外，由於敘利亞是從中東前往歐洲的重要通道，所以阿薩德倒台對中國的一帶一路倡議也會產生負面影響。但是，只要歐洲和中東鬧得凶，亞洲歲月繼續靜好，那就是中國之福。所以，讓子彈飛一會兒不是壞事。基建狂魔目前正在被美國摧毀的伊拉克大規模建造公路、民舍、學校和開發能源等，誰知道10年或者20年之後狂魔是否會到敘利亞去收拾殘局呢？ 總之，中東的均勢被敘利亞的政變打破，土耳其和以色列之間的爭奪和土耳其與美國之間的鬥爭，到底會引起何種變化，不得而知。如果以色列在川普支持下對伊朗動手，則戰事擴大，引發石油危機，其後果將更難預測。不得不說，地緣政治波詭雲譎，有時僅僅是一個小國被顛覆，整個局勢都會發生逆轉。到底會如何發展，我們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