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的失敗》斯洛文尼亞版序
《西方的失敗》斯洛文尼亞版序
在中東,在歐洲那個好戰的北約,川普的荒誕不經展露無遺。
《西方的失敗》在法國2024年1月出版至今不到兩年,書中預言的主要部分已經應驗。俄羅斯挺過軍事和經濟風暴, 美國軍工廠已難以為繼,歐洲的經濟和社會快要崩潰,烏克蘭軍隊雖未全垮,西方的解體已在眼前。
我一向不屑於美歐的恐俄政策,但身為一個為自由民主奮鬥的西方人,一個在英國學習研究方法的法國人,一個母親在二戰時係美國難民的兒子,我對我們西方人蠢到跟俄羅斯打仗備感沮喪。
大災難還只是個開始,轉捩點正在逼近,過了轉捩點,我們就會看到最終的敗局。
「世界其他地區」(或稱全球南方,全球多數)過去僅以拒絕經濟制裁俄羅斯表達支持,現在已公開挺普京。「金磚國家」正在擴容,接納新成員,增強凝聚力。面對美國選邊站的要求,印度選擇獨立自主,2025年8月上海合作組織會議上,普京、習近平和莫迪會面的畫面,彰顯這關鍵的一刻。然而,西方媒體仍將普京說成怪物,視俄羅斯人為農奴。世界其他地區則視普京為領袖,視俄羅斯人也是人,有他們的俄羅斯文化,有他們對獨立自主的渴望,這些是西方媒體早就難以想像的。我怕我們的媒體更昧於世事,他們想像不到俄羅斯在世界其他地區重新獲得的聲望,幾世紀來,西方經濟上剝削那些地區,視那些地區的人如奴婢。俄羅斯人奮起反抗,挑戰了帝國,取得了勝利。
歷史開了個玩笑。俄羅斯人是白種歐洲人,說斯拉夫語,只因蘇聯解體後西方拒予接納,結果在軍事上成了世界其他地區的盾牌。就文化層面看,我認為斯洛文尼亞最能理解這一玩笑。儘管身為鑽研家庭和宗教的人類學家,我很清楚斯洛文尼亞語屬斯拉夫語系,但其社會和意識型態與瑞士的距離,遠近於他們跟俄羅斯的距離。
撇開美國那位落敗總統川普朝令夕改的政策,我還是可以勾勒出西方的解體模式。朝令夕改,在我看來不是川普陰晴不定的怪誕性格造成,而是美國原本就面對一個無解的困局。一方面,無論五角大廈還是白宮的領導,都知道這場戰爭輸了,非拋棄烏克蘭不可,退出是再自然不過的選項。另方面,撤出烏克蘭給帝國以致命打擊也是再自然不過的事,這也是從越南、伊拉克或阿富汗撤軍時不曾出現過的結局。這是美國戰略在全球範圍的第一次失敗,背景是美國的大規模去工業化,外加很難再工業化。中國已經成為世界工廠,過低的生育率無疑會讓她無法取代美國,但美國要在工業上與中國競爭則為時已晚。
全球經濟已開始去美元化,這意味帝國落幕,川普與其顧問則無法接受。然而後帝國時代應係MAGA(讓美國再次偉大)的目標,MAGA在讓美國回歸美洲的一個區域國家。但對一個沒有什麼生產力的美國(參見本書第九章論美國經濟的本質)來說,老百姓很難放棄靠信貸的生活,就像美國很難放棄印美元一樣。沒了帝國貨幣,包括投票給川普的美國人,他們的生活水準會大幅下降。因此,川普第二任期的第一份預算《大漂亮法案》仍一副帝國架式,不過多了充斥保護主義計畫(夢想?)的保護關稅,該法案大增軍事支出和預算赤字,在美國這無異加印美元,貿易赤字大增。
帝國的脾性,或更確切地說帝國的惰性,使這個國家很難回到一個生產的國度。
在歐洲,領導人多不清楚軍事上已經失敗。他們沒有參戰,是五角大廈2023年夏制定的烏克蘭反攻計畫(那時我在寫《西方的失敗》)。儘管是烏克蘭代理人戰爭,美國軍方知道自己已被俄羅斯的反攻打敗,因為他們無法生產所需武器,因為俄羅斯比他們會打仗。歐洲領導人只提供武器系統,還不是最重要的那種武器。他們雖不知敗到什麼程度,但知道經濟因制裁陷入癱瘓,俄羅斯廉價能源供應的中斷尤其要命。經濟上將歐洲大陸一分為二是瘋狂的自殺。德國經濟停滯。貧困和不公在整個西方呈上升趨勢。英國瀕臨崩潰邊緣,法國緊隨其後,社會和政治體系陷入停滯。
經濟和社會的動盪戰前就存在,早已令西方不安,西歐各地在不同程度上都顯而易見。自由貿易在侵蝕工業基礎。移民帶來一種身分認同症侯群,特別是在那些失去穩定和合理收入的工人階級當中。
更要命的是文化解體的壞現象:大眾高等教育把社會分化為幾個階層,人口中20%、30%、40%受過高等教育者聚為一個階層,自認高人一等,瞧不起工薪階級,排斥體力勞動和工業。義務教育(掃盲)孕育了民主,造就一個大家以為彼此平等的社會。高等教育催生了寡頭,甚至財閥政治,帶來階層分明而被大家認作不公平的社會。結果就是這樣的悖論:高等教育發展了,寡頭或財閥的智力退化了!我1997年出版的《經濟幻覺》描述過這些情況。西方工業已轉到世界其他地區,當然也轉到東歐的前人民民主國家,脫離了蘇聯的衛星國地位,現又淪為數百年來被西歐宰制下的邊陲。對這種像中國內陸的邊陲,書中第三章有詳細討論。產業工人依然不少,但歐洲各地受過高等教育的菁英主義帶來了「民粹主義」。 這場戰爭加劇了歐洲的緊張局勢,搞窮了歐洲大陸。最要命的是重大戰略失敗,剝奪了那些無法把國家帶向勝利的領導人的合法性。保守的民粹運動(通常被新聞界菁英稱為「民粹主義者」、「極右翼」或「民族主義者」)蓬勃發展。英國有「改造英國」,德國有德國另類選項黨,法國有國民聯盟…… 諷刺的是,北約希望用經濟制裁在俄羅斯造成的「政權更迭」,反而在西歐帶來一連串「政權更迭」。西方統治階級的合法性因失敗喪失,俄羅斯式民主卻因勝利而重獲合法性,更確切地說是更為合法,因為普京政權其的合法性從來無人挑戰,俄羅斯在其領導下又恢復了穩定。
這就是2026年前夕的世界。
西方的解體是「一層一層裂開」式的解體。
美國在放棄對俄羅斯,我越來越相信還有對中國的控制。由於中國限制出口釤(一種對空軍至關重要的稀土元素),美國已別想在軍事上與中國對抗。世界其他地區--印度、巴西、阿拉伯世界、非洲--正乘機脫離美國。美國卻完全出於惱怒,最後想方設法,極力盤剝歐洲和東亞的「盟友」。為免遭羞辱,為免世人和美國人看到其衰弱,他們就懲罰歐洲。帝國在吞噬自我。這就是川普加徵歐洲人關稅,強制歐洲人到美國投資的用意,帝國日暮之際,歐洲人不再是夥伴,成了殖民地的臣民。自由民主政權鐵板一塊的時代告終。
川普主義是「白種民粹保守主義」。西方目前的景象不是民粹保守派的團結,而是內部的分崩離析。失敗帶來的憤怒,令每個國家拿那些比自己弱的國家出氣。美國拿歐洲和日本出氣。法國拿再揍其過去的殖民地阿爾及利亞出氣。毫無疑問,德國,從朔爾茨到梅爾茨無疑默默順從美國,然後轉身去羞辱比其弱的歐洲夥伴。我的法國,在我看來是最受威脅的國家。
虛無主義是西方敗北的一大原因。我用新教的「無國家」--世俗化到頭了--不僅解釋了美國教育和工業的崩潰,無國家也開啟了一個抽象的真空。我不是教徒,也不主張回歸宗教(我不相信有這種可能),但作為一名歷史學家,我必須指出,宗教帶來的社會價值觀的消失會引發道德危機,會引發破壞人與事(戰爭)的衝動,最後導致人們設法抹除現世的存在(如美國民主黨的跨性別現象,共和黨的否認溫室效應)。這種危機存在所有完全世俗化的國家,但在那些信奉新教或猶太教的國家更糟,在超越宇宙論方面,新教與猶太教是絕對主義的宗教,天主教就更能接受世界之美與俗世生活。在美國和以色列,我們確實看到傳統宗教的可笑形式的出現,而在我看來,可笑其形,虛無主義其本質。
敗北的核心因素是非理性的思維。因此,失敗不光是「技術上」喪失權力,而是道德淪喪,缺乏生存的積極目的,終致虛無主義。
歐洲領導人,特別是波羅的海沿岸的新教徒國家領導人,透過不斷挑釁擴大對俄羅斯的戰爭,他們背後就是這種虛無主義。美國破壞中東穩定的後面也是這種虛無主義,展現的是其被俄羅斯打敗後的憤怒。我們切莫簡單地下結論說,以色列的內塔尼亞胡政權不論是對加沙難民搞種族滅絕,還是對伊朗發動襲擊,都是孤立的行動。無國家的新教和猶太教,在這些暴力的爆發中,無疑可悲地把兩種虛無主義的影響一起發揮了出來。然而在整個中東,到頭來是美國要對混亂負責,因為美國提供武器,有時還直接發動攻擊。美國拱火以色列就像拱火烏克蘭一樣。川普的第一個任期在耶路撒冷設立了美國大使館,首先提出把加沙變成一個海濱度假勝地構想的也是川普。要證明這點需要一本書,一本將一個個演員間互動拆解開來的書。但作為從事地緣政治研究半個世紀的專業歷史學家,我以為就像有了北約的歐洲,以色列不再是個獨立的國家。西方的問題的確是國家已給預設成消亡。
帝國很大,正在喧囂盛怒中解體。這個帝國不止一個中心,各中心的目標不同,精神呈分裂狀態,但帝國沒有一個中心是真正獨立的。川普是目前的「中心」,也是意識型態和實際狀態的典型外現,川普身上有退到可掌控範圍(歐洲和以色列)的合理要求,也有嚮往戰爭的虛無主義衝動。這種傾向--退卻與暴力--也表現在美帝國的核心,層層裂解的規則在發揮作用。越來越多的盎格魯美利堅作家在提醒一場內戰的逼近。
統治美國的財閥是多元的,有金融家、有石油商、有矽谷的財閥。川普一群有德州石油商和最近轉向矽谷的財閥,他們瞧不起東岸受過高等教育的民主黨菁英,民主黨菁英又瞧不起中部支持川普的白人,眼裡也無民主黨黑人,就這麼你瞧不起我,我瞧不起你。
當下美國很有意思的一點是,儘管MAGA要用圍牆堵住自南方來的移民,其領導人卻越來越搞不清楚什麼是內部什麼是外部事務。美軍向委內瑞拉駛出的船隻開火,轟炸伊朗,開進美國民主黨主政的市中心,協助以色列空軍空襲卡塔爾,那邊還有個規模相當大的美軍基地。任何科幻小說的讀者都會在這份亂七八糟的清單中看到這是在開始往地獄墜落:一個亂世,在這裡權力、撕裂、官僚、暴力、貧困和荒誕交織呈現。
讓我們留在美國外頭,盼我們能分清內外,盼我們能分清緩急輕重,盼我們能夠不脫離現實,盼我們能知道什麼是對的什麼是美的。別讓我們被自己的歐洲領導人輕易拖入一場戰爭,歐洲那些迷失在歷史中而享有特權的個別領導人,他們因為戰敗而發狂,想到哪一天會被自己的人民審判就膽戰心驚。重中之重是容我們繼續反思這一切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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