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緣與台灣話

論多元的語言社會

竺家寧
(中正大學中文所教授)


一、移民造成台灣語言的多元化

在不同的年代,一批批的移民渡海來到台灣,帶來了各種各樣的口音。今天的台灣,來自四面八方的人們,都不約而同的相聚在這裡,胼手胝足,共同打拚,雖然是南腔北調,卻製造了一個互相尊重的多元社會。

這份「台灣緣」是怎麼拼湊起來的呢?我們來談談台灣史上的四波移民。我們用序數「台一」到「台四」表示來台的先後。

台一,大約幾千年前,分批從不同的地方來到台灣,這就是今天的山地「九族」,帶來了「南島語言」(Austronesian)。

台二,明代末年,大陸上的漢民族開始移入台灣,帶來了漳州、泉州的閩南方言。

台三,清代初年,又一批大陸人從廣東大量移入,帶來了客家話。

台四,光復以後,從大陸各地移居台灣,這次帶來的方言比較多樣,包括吳方言、粵方言和北方方言。

經過這四波的移民,使台灣呈現了多采多姿的語言面貌,有如櫥窗式的「多語社會」,和其他各省比起來,是相當獨特的。下表是台灣語言的面貌:

台灣語言
南島語言
大陸方言
泰雅語、賽夏語、阿美語
卑南語、布農語、魯凱語
排灣語、雅美語、鄒語
漳州話、泉州話(閩南語)
四縣話、海陸話(客家話)
吳語、粵語、四川話、山東話

俗稱台二為「台灣人」,閩南語為「台語」,後到者則以「客」、「外」稱之,代表了早期閩南移民的觀點。今天都成了歷史陳跡,今天的兩千萬人都是台灣人。四批移民的母語都是台灣語言。從另一觀點看,兩千萬人也都是外地人,兩千萬人的語言也都是外來語言。事實上,是兩千萬人共同創造了一個相容互重的多語社會。

我們經常聽到「本土化」這個說法,如果對台灣語言的狀況缺乏瞭解,就很容易產生誤解,一方面把「本土」和「外來」兩個概念對立起來,把所有事物都納入了這樣的兩值思考,往往會陷入主觀而扭曲了真相。另一方面,把「本土化」誤認為「閩南化」,例如以為會講「台語」,才有本土味,忽略了台灣多元的本質。

我們認為,談「本土化」之先,必須先認識「本土」。「本土」並非絕對的概念,閩南語既是本土語言,也是外來語言。事實上,到今天,大陸上講「台語」的人口仍然遠遠多於台灣。而台北的閩南語和大陸的廈門話比較相近,和鹿港話比較不同。鹿港話和大陸的泉州話比較相近,和台北的閩南話比較不同。原來,語言的界限和行政區域的界限,往往不是吻合的。依據語言學理,方言特徵而繪製的方言地圖,要分出「本土」與「外來」是很困難的。

俗稱閩南話為「台語」,很容易使人產生一個錯覺,以為「台語」就是台灣的語言,甚至以為「台語」就是台灣唯一的語言。若由此作為思維推論的起點,往往就會興起排斥心,失去了包容的心胸。

二、兩千多年來的國語

方言與共同語是相對的概念。自古以來,知識分子、公職人員、商人在鄉里間說的是自己的母語方言,進入社會,和廣大的人群接觸,用的是共同語。方言是地方性的語言,是族群內部的「私語」,共同語是方言的橋樑,全民共同創造的「公語」。它們分別擔負著不同的社會功能。它們一樣的重要,一樣的有價值。

方言的歧異,往往阻礙了人們相互的瞭解,無法有效的溝通,於是,從上古時代,基於需要,一種「共同的聲音」開始出現,這就是「民族共同語」。

古代最迫切需要共同語的,有三種人:一是知識分子,論學切磋,需要有共同語。二是公職人員,處理政務,會商公事,若各用自己母語,便形成「雞同鴨講」,各說各話,什麼事都做不了。三是來往於五湖四海,互通有無的商人。他們趕市集、談生意、論價錢,不能只懂方言。這些人在長期的相互交往中,會有意無意間模仿別人的語言,互相學習,互相遷就,於是語言就會發展到一個大家都能接受的中點上,形成「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的局面,於是共同語就逐漸出現了。這樣的共同語,既不是你的語言,也不是我的語言,但又是你的語言,又是我的語言。

上古時候的共同語叫作「雅言」。孔子在課堂上和學生們講《詩經》、講《尚書》,用的是雅言,舉行重要典禮、儀式的時候,也是用雅言。孔子弟子三千,來自四方各地,各有自己的母語,因而必須有共同語來溝通。孔子回到家中,則是講自己的山東方言。

漢代的共同語叫作「通語」,揚雄《方言》一書就記錄許多通語的資料。例如卷一收集了有關描寫「女孩子很漂亮」的用語;素稱為「娥」,宋魏之間叫作「娘」、關東河濟之間叫「媌」,或稱為「姣」,趙魏燕代之間叫「姝」,或稱為「妦」,自關而西秦晉之故都叫「妍」。通語則稱為「好」。

明清時代的共同語稱為「官話」。民國初年正式稱為「國語」,沿用至今。大陸上稱為「普通話」,新加坡及海外地區稱為「華語」。名稱雖異,實質上是相同的。

共同語的特性之一,是它會不斷吸收各方言的成分,以豐富自己。同時,社會各階層也會不斷的衍生出新詞彙推動共同語的新陳代謝。因此,共同語不是形成後就固定的,它是一直在變動的。

共同語一方面吸收融合各方言成分,一方面由全民不斷孳生創造的俚語、俗語進入其中。我們且以國語為例:

吸收吳方言的詞彙:尷尬、噱頭、名堂、苗頭、揩油、吃不消(吃勿消)、硬碰硬、煞有介事……。

吸收贛方言的詞彙:鎯頭(西南稱「釘錘」,北京稱「錘子」,國語兼收並用)等。

吸收湘方言的詞彙:餃子、邋遢等。

吸收西南官話的詞彙:要得、冰棒(廣東稱「雪條」,北京稱「冰棍」,國語未採用),泛指性動詞「搞」(如「搞丟了」、「搞不好」、「搞什麼的」……。)等。

吸收客家方言的詞彙:板條、煤炭、水田、老弟、工錢等。

吸收粵方言的詞彙:香肉、買單、老千、雪糕、老公、飲茶、炒魷魚、擺烏龍、單車(北京稱「自行車」,閩南方言稱「腳踏車」,國語兼收並用)等。

吸收北京方言的詞彙:抬槓、捅漏子、泡蘑菇、泡湯、孬種……來著。

吸收閩南方言的詞彙:冬粉、蓋仙、假仙、雞婆、漏氣、尾牙、豆奶、豆乾、收驚、灌風、歌仔戲、落翅仔、蚵仔、記「一支」過、「一尾」魚……。

由這些例子可以看出國語的融合力與包容性。因此,國語不等於哪個地方的話,它是所有方言的融合體。有的書中說:國語是以北方話為基礎發展起來的,這個意思是說在互相融合的過程中,北方話的影響力較大而已。

我們再看看俚語、俗語如何被國語所吸收。前面談過,共同語不是固定不變之物,而是與時推移、不斷新陳代謝的。是誰主導它的變化呢?不是政治家、語言學家,而是使用它的全民。社會裡的每個分子都在不知不覺中影響著國語,只是有些人的影響大一點,有些人小一點,像播音員、節目主持人、老師、記者等的影響力就比較顯著。一種新的念法、特別的腔調、新的措辭往往透過這些人的傳播,增廣了使用範圍。有時,在一個班級裡,有位同學突然爆出一句俏皮話、創造了一個有趣的新詞,或者是一個怪發音,而這些語言成分是過去所沒有的,聽到的人覺得新鮮有趣,就模仿起來,於是成了這個班級裡的俚語。也許過一兩個禮拜,這個新成分的新鮮感消失,於是這個新的語言成分也跟著消失了。但也可能不是這樣,而是經由社團活動的接觸,被別班的同學模仿了,於是這個新成分散佈得更廣更遠了。它逐漸的成為全校的用語,然後,它也可能消失,也可能繼續擴大,經過一些有影響力的人的使用,最後成為全社會的用語。開始的時候,一般人會以「俚語」、「俗語」視之,傳播日久,也可能進入文人雅士的口中、筆下,進入了標準語的行列,不再被視為是俚俗成分了。「酷呆」、 「遜斃」等正是這類創造物,所有的「校園新詞」也都是這類創造物,因為年輕人是最富創造力的,共同語的變遷、新陳代謝,年輕人往往是原動力。當一些新成分已流行於全社會時,再要去找出誰第一個這樣說的,往往已無跡可尋。但可以肯定的,是主導共同語變化的,是使用它的全民。

因此,我們可以歸納出共同語的三個特性:

一、融合性共同語不斷的吸收、融合各方言成分,既展現了包容性,也使本身的表現力更為豐富。

二、全民性共同語的發展、變化是由使用它的全民所主導,社會中每個分子都或多或少的對它產生影響。

三、橋樑性使用不同方言母語的人,藉著共同語得以相互交流、溝通、聯繫了感情,消除了隔閡。

三、國語是北京話嗎?

國語和北京話完全是兩回事,國語是共同語,北京話是方言。二者在性質上不同,在具體內容上也不同。

語言的構造,分為語音、詞彙、句法三部分。國語只在語音部分的音繫上採用北京話,而具體的發音卻與北京話有別,例如國語的捲舌成分減弱,兒化韻消失,輕聲範圍縮小,都不同於北京話。至於詞彙的不同就更顯著了。

北京話的詞彙有很多沒有被國語吸收,例如:

他為人挺四海的。(四海即豪爽)

那件事想起來就窩心。(窩心,感到委屈)

幾句話就把他問短了。(問短,答不出)

他今天穿得挺打眼。(打眼,引人注目)

如果我們找一本《北京話辭典》,打開一看,觸目皆是從沒聽過的用法;或者,我們到北京旅遊,和販夫走卒聊天,會發現他們講的話實在很難聽懂。但是,走進北京大學的校園卻能聽懂他們所講的每一句話。這是因為販夫走卒說的是北京話,北大的學生說的是國語(大陸叫作普通話)。

由此可知,國語不等於北京話。

四、國語是「外省人」的母語嗎?

國語不是台灣第四批移民的母語,而是全體台灣人的共同母語。俗稱「外省人」的第四批移民,他們的母語主要有四種:吳方言、粵方言和四川話、山東話(二者同屬北方話)。當我們提倡台灣各族群的母語方言時,往往忘了第四批移民的母語,而他們的母語正面臨快速消失的危機。目前三、四十歲以下的「外省人」已經很少能說母語的了。各縣市地方政府所舉辦的母語演講比賽,往往有閩南組、客家組、原住民組,卻很少見到有吳、粵方言組,或四川、山東話組。這也許是觀念上還不能接受第四批移民是台灣人的觀念。其實,這批移民絕大部分是生於斯、長於斯,我們應當承認其存在,並一視同仁地接受其母語為台灣的母語之一。四川話、山東話固然也在大陸使用,究竟和台灣移民的四川話、山東話意義不同。因為它是台灣語言的一部分,正如閩南話有更多的人在大陸使用,而它今天也是台灣語言的一部分。

台灣語言的面貌,可以下頁表示。

族群性母語  台一 南島語  台二 閩南話  台三 客家話  台四 吳、粵、北方話 
共同母語  國 語  國 語  國 語  國 語 
目前使用狀況  漸消亡  最興盛  趨弱化  漸消亡 
各類母語在其他
地區的分布
 
菲律賓 印尼
馬來西亞
 
福建、廣東
浙江、海南
 
贛閩粵地區、
四川、湖南、
海南
 
江浙兩廣、山東、四川等 
移入時間  2-4千年  三百多年前  二百多年前  半世紀前 
在台人口數  30萬  約14,000萬  400萬  300萬 
佔台灣人口的
比例
 
1.5%  63.5%  20%  15% 

由此可知,「台四」的母語正如原住民的語言一樣,面臨逐漸消失。一般高喊搶救方言的熱心之士,注意力只放在閩南語上,顯然並不正確。在台灣,閩南語一直是強勢方言。有待振興的倒是其他三類母語。

國語既不是外省人的母語,那麼,國語什麼時候開始在台灣使用呢?有人說,是民國38年政府撤退來台時,有人說,是民國34年光復之初。答案都不正確。數百年來,國語一直是台灣的本土語言,只不過早期名稱不叫國語,而叫「官話」。鄭成功、劉銘傳他們處理公務,用的是國語,台灣各地的書院,培育了無數秀才、舉人,甚至進士,他們在書院中論學切磋,用的是國語。鄭芝龍龐大的商船隊,來往於五湖四海,與各地的人貿易通商,用的是國語。所以,國語一直是台灣的本土語言之一。

從明末各地商人的雲集,到清代的設治,擔任公務者、知識分子,都講官話(當時的國語)。即使日據時代,仍未完全消滅。日本學者國府種武曾記載據台初期,日人欲與本島人說話,需先找懂官話的日人,和能說官話的台人溝通。(見張振興《台灣社會語言學史50年述評》一文)

事實上,國語在台灣的使用甚至更早於閩南語。也就是在台灣設治之初就已經使用國語,時間在元順帝至正二十年(1360年),設「澎湖巡檢司」。而閩南人的大量移民則在明末,也就是在17世紀才帶來了「台語」。

五、建立成熟健康的語言觀

多語的社會需要一個共同的聲音,來擔負橋樑的工作。使方言間的隔閡與誤解得以降低。台灣是一個各種方言匯聚,南腔北調的多元社會,因此,國語正擔負這樣的功能,把來自各地的移民緊密的聯繫起來,不分彼此,成為一體。

在早期台灣的移民史中,由於缺乏共同語的溝通,使得不同口音的人們形成隔閡,甚至發生對立與衝突,這就是早期移民史中一再發生的「械鬥」。這是寶貴的歷史教訓。早期移入的漢人多半使用漳州方言和泉州方言,他們的身份主要是農民,因此只會講方言,不懂共同語。當時的省、府、廳、縣各級衙門雖使用「官話」(國語),可是缺乏普及的教育設施,共同語不能有效推行,因而社會上方言的矛盾較為明顯。

於是,占社會上大多數人口的農民便存在著顯著的方言阻隔,農民最容易產生紛爭的因素不外水源的分配和土地的畫界。往往在一場颱風之後,水源改道,田界沖失,紛爭因而產生。如果爭執的雙方是同鄉,問題較易解決,只要請出村長,或老族長出面協調,爭執很快可以擺平。但是,若爭執的雙方使用的是不同的方言,愈吵就覺得對方口音愈難聽,火氣就愈大,於是個人的衝突很容易擴大為村與村的衝突,方言與方言的衝突。「漳泉拚」、「 閩客拚」就是這樣發生的,而且在早期移民史中,一直不曾中斷,所謂三年一小拚,五年一大拚,先後械鬥了兩百年之久。據《台灣省通志稿.卷二》記載,大規模的械鬥有28次,這樣的械鬥,一直到日據時代才完全中止。械鬥過程中,往往有殘酷的殺戮。這些往事都記載在《台灣省通志稿》中。前車之鑑,值得我們記取。今天我們尤應珍視大家共同的財產──國語。

在多語社會中,方言的地位又如何看待呢?方言是人們生命中第一個接觸的語言,它是父母、家庭、鄉里的語言,自然而然,每個人都會對自己的方言懷著深厚的感情,我們都應該珍惜這份感情。進了學校、社會,我們獲得了更有效的溝通工具──國語。它讓我們能夠跟更多的人交往,讓我們的視野更開闊。而不僅僅局限在自己的鄉里社群之中。因此,方言和國語是分工合作,相得益彰的。在鄉人、家人間,使用方言,更容易拉近彼此的距離,更覺得親切。在南腔北調的大社會中,使用國語,互相便能認同,不再會去在意彼此的相異點,於是社會和諧,一片祥和。如果方言情感脫離了原有的溫柔敦厚的本質,轉化為激情,其破壞力是難以估計的。所謂水可以載舟,可以覆舟,即是這個道理。台灣早期的移民史也說明了這個道理。因此,處在文明開放社會中的人們,都應該培養出一份寬容的心胸,既珍惜自我的方言,也尊重別人的方言,更愛護共同的聲音──國語。那麼,我們的社會必定更幸福、更祥和。

真正的愛台灣,應該從重視我們共同的聲音開始,而不是只伸張自己的母語。真正的族群融合,不應只是口號,在語言上可以互相學習,外省人學學閩南話,閩南人學學山東話、四川話,尤其後者,在多元社會中更具有意義。語言是不能運用「少數服從多數」原則的,世間的事務,本質各有不同,有些可用數人頭的方式,有些不能。例如班上有20人戴眼鏡,5人沒戴眼鏡,就不能用投票決議,規定那5位沒近視的人必須戴上近視眼鏡。反之,如果20人沒戴眼鏡,5人戴眼鏡,我們也不宜投票決議,要那5位同學摘下近視眼鏡。語言的道理也一樣,母語是「媽媽的話」,得自於自己的祖先,屬於自己的私語,是各族群內部的語言。互相學習有利促進感情,但是必須出於自願。如果大族群要求小族群說自己媽媽的話,容易造成眾暴寡,強凌弱的局面,失去了社會正義,也阻礙了族群融合。真正的族群融合,真正的愛惜本土,應該多看看我們相同的地方,珍惜我們相同的地方,不要老是強調彼此間的差異,人與人的差異永遠是存在的,如果總是強調差異,則兄弟也難融合,如果多看看我們相同的地方,則胡越亦能成為一體,四海之內皆兄弟,天涯成比鄰,社會必定親睦和諧。褊狹的私心,包容力的不足,會傷害我們的家園。讓我們共同努力,在台灣這樣一個多元多語的社會裡,以開闊的胸懷,既珍惜自我的母語,也尊重少數族群的方言,更愛護大家共同的聲音──國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