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六」風暴的回憶

樊軍


從1949年3月起,在蔣介石集團陳誠、彭孟緝統治中心的台北,台灣最高學府台灣大學、台灣師範學院的廣大愛國學生,受祖國大陸人民解放戰爭節節勝利的大好形勢的鼓舞,在兩校學生會領導下,不畏強暴,振臂高呼,開展了一系列激進的愛國活動,爭取著和平、民主、自由的到來。

我就讀於台大文學院歷史系。當時的文學院以地處校本部校園中心位置、樓宇寬敞、學術思想活躍,幾成了理、工、農、醫、法各學院學生社團活動的中心。

1949年3月19日晚,發生了台大、師院兩名學生遭到台北市警察局大安分局警察尋釁毆打的事件,消息傳開,兩校五六百名學生義憤填膺,前往大安分局,找分局長交涉。但局長態度蠻橫,準備動武,激起了學生們更大的氣憤,一舉將大安分局門窗玻璃搗毀。

3月20日一早,兩校數千名學生雲集台大校園,即日宣佈罷課,並高唱《團結就是力量》歌曲向台北市進發。學生們一路高呼:「反對警察打人」、「反對國民黨迫害學生」、「反對特務統治」、「要民主、要和平」等口號,到達了台北市中山堂附近。

一時圍觀的群眾人山人海,抗議之聲震天動地。台北市警察局局長一看驚人情況,惟恐事態進一步擴大,被迫向學生道歉了事。

一波方平,一波又起。1949年4月5日傍晚,在台大公園路宿舍附近,國民黨特務綁架了師院學生會主席周慎源,經過台大學生和特務的一番激烈搏鬥,使周慎源終於得救,兩名特務乃鳴槍洩憤,抱頭鼠竄。但這場不小的衝突,竟成了「四.六」事件的導火線,從而掀開了台灣學生運動史上最為驚心動魄的一頁。

1949年4月5日傍晚,台北市烏雲密佈,陰沈欲雨。

台灣省主席兼警備總司令陳誠對公園路搶救事件怒不可遏,立即命令彭孟緝、林秀欒等軍警特頭目實施緊急軍事動員,出動了一個警備旅和警察、憲兵共五千多人,軍車一百多輛,對台大、師院所在的台北市東區實行緊急軍事戒嚴,並闖入兩校學生宿舍進行大搜捕。

在台大學生宿舍,被警總列入「黑名單」首批要逮捕的21名學生中,有10人被捕,還有15位因護衛自己的同學而與軍警激烈搏鬥的學生被抓。在4月6日凌晨的寒風細雨中,他們僅著單薄的衣衫,在軍警的腳踢拳打中,在明晃晃的刺刀威逼下,被一起推上軍車,疾駛而去。

在師範學生宿舍,學生們提前察覺了警總的動向,三百多名同學早已集中到宿舍北樓,把樓梯口用重重疊疊的桌椅堵死。狂暴的軍警每衝上去一次,同學們便以石塊、磚頭、啤酒瓶把他們轟下去一次。這場驚心動魄的戰鬥,一直持續到黑夜消逝,東方發亮的時候,在軍警的連連圍攻下,三百多名同學已筋疲力盡,「彈盡」援絕,全部遭到逮捕,被推上十多輛軍車,開赴上海路警備旅營房。

「四.六」事件發生後,台北市東區實行了宵禁和軍事戒嚴。從當日起,公共交通斷絕,公務員不能上班,工人不能到廠,學生不能入學,而馬路兩旁的店舖也統統停業關門。台北市像在恐怖的氣氛中停止了脈搏,死一樣地沈寂。

軍警頭戴鋼盔,足蹬軍靴,滿臉殺氣,手執自動武器,十步一崗,五步一哨,如臨大敵。一輛輛裝甲車、軍用卡車停放路口,一輛輛吉普車滿載巡邏兵在街上往來穿梭,氣氛森嚴恐怖,宛如「二.二八」事變重演。

4月6日上午9時以後的台大校本部,在家住宿的學生、教職員工越來越多,他們得知了本校公園路、新生南路學生宿舍被軍警包圍、好些學生會、社團骨幹被捕、師院三百名學生被抓的事變後,群情激昂,整個校園立即沸騰了起來,但群龍無首,面對危局尚不知如何應對。

上午10時許,經同學們私下商量的結果,立即在文學院大廳召開了學生大會,經討論作出了如下決定:

(一)成立「台大、師院『四.六事件』營救會」,由文、理、農、工、醫、法六學院各選派學生代表一名組成大會主席團,進行集體領導;主席團下設報導、糾察、總務三組,分頭負責各項具體工作。

(二)由主席團出面找台大校長傅斯年,要他立即出面和台灣當局就相關事宜進行交涉,並允許學生代表立即慰問被圍被捕同學,向他們提供生活物品。

上午十一時許,學生大會再次召開,經過一番緊急討論,大會推舉出主席團。我被推舉主持報導組,與十餘名同學負責編輯《營救快報》,撰寫說明此次事件真相,控訴台灣當局暴行的《告全國同胞書》、《告全校師生員工書》、《告寄讀同學書》,同時向台灣各報記者散發《書面談話》,並進行營救動態和實況採訪。

晚六時許,由於校方和警總交涉的結果,台大師生被允組團向被圍宿舍慰問並運送生活物資。我身負實況採訪之責,亦隨團前往。我在採訪中向同學們通報了「營救會」已開始工作,為解決當前的危機而全力以赴地進行抗爭。

7日清晨,細雨濛濛,當我步入校園,但見人潮洶湧,人流如織,一時達二千多人,除了在市區住宿的同學們,大多是來自台灣中南部和東部各縣市未在校住宿的同學,大家對國民黨的惡政與暴行極為憤恨,紛紛表示要和台灣當局鬥爭到底。

9時以後,主席團見校園人數激增,再次召開學生大會。主席團介紹了昨夜慰問、採訪經過,然後宣佈全校學生罷課、教授罷教、校工罷工,並要求與會同學充分發表意見,共商營救之策。大會一致決定,向台灣當局提出六點要求:

(一)立即解除兩校學生宿舍戒嚴、恢復市區正常交通。(二)對被捕十同學不得刑訊施暴,確保其人身安全,由情報處移送法院,依照司法程序處理,不得搞「莫須有」。(三)立即無條件釋放師院全部被捕同學。(四)立即無條件釋放在警總搜捕中與軍警衝突的全部被捕同學。(五)允許學生代表團慰問被捕十同學,並向他們提供生活物資。(六)台灣當局保證今後不再發生類似事件。

大會一致決定,仍由台大代表團負責出面與台灣當局交涉。上午10點半,代表團銜命出發。會談是在台北市重慶南路警總進行的。經過師生們和彭孟緝一番唇槍舌劍,據理力爭,總算從彭孟緝嘴裡得到了以下承諾:「你們提出的六點要求,我們將向陳主席請示加以考慮,但是,我有一個先決條件,就是你們必須馬上復課,停止一切抗議活動。」

代表團歸來,主席團立即召開學生大會,通報談判情況,並號召廣大同學為實現自己的正義要求,繼續堅持不懈的抗爭。

8日早起,我正和同學們在食堂就餐,有同學帶來了消息說:台北市東區的戒嚴已解除,市內交通已恢復,新生南路和公園路宿舍已解圍,全部同學已來校……大家聞訊,精神為之一振,連日來全體師生全力以赴的營救工作,總算取得了初步成果。

9時許,又傳來消息說:台灣當局已允許我們明天去看望被捕的10位同學,並將五日夜因衛護自己的同學而被抓的15名學生全部釋放,要我們明天下午備車去延平北路警察分局領回。

中午,《營救快報》的「號外」一出,學校內外,一片歡騰。

9日上午10時,代表團車載慰問品去上海路警備旅營房慰問被捕的10位同學後,立即由我和幾位師生備車去延平北路警察局,接運因與軍警搏鬥被抓的15位同學。

當我們接運同學的兩輛救護車到達校本部所在的羅斯福路四段時,即聽到校門內外人聲鼎沸,鑼鼓喧天,炮竹之聲,不絕於耳,一派喜慶氣象,連附近的台北市民,亦為之夾道歡呼不已。

進入校園,每從車上下來一個同學,大家便一擁而上,把他們用肩膀高高架起,一口氣抬到設在食堂大餐廳的會場。佈置得五光十色的會場裡,燈光輝煌,蒙難而回的15位同學被安排在主席台前就座,享受著全體與會者的鼓掌歡呼;他們眼前堆滿了香蕉、柑橘、糖果、糕點。

本來寬敞明亮的會場,被參加歡迎的同學們擠得水洩不通,連兩面窗台上都站滿了人。主席團報告了連日來營救工作的經過,被捕歸來的同學用他們的切身感受,控訴了台灣當局的暴行。會上,群情激昂,紛紛仗義發言,大家一致表示,今後一定要和台灣當局繼續交涉,直到被捕10位同學早日恢復自由,重返學校。

大會在慷慨激昂的氣氛中一直進行到深夜,最後,在全體同學高唱《團結就是力量》的歌聲中結束。

持續五天的「四.六」風暴,像一場強勁的颱風,終於過去了。台大校園裡,又逐漸恢復了往日的平靜。但國民黨當局對愛國進步學生的迫害卻仍在進行之中。

4月10日以後,被捕的同學都被台灣當局移送到台北地方法院,被判以不同期限的刑罰。當時參加過營救工作的好些中堅力量,也都審時度勢,通過各種渠道,先後逃出台灣,返回祖國大陸。

我和留在台灣的其他同學,則不言而喻,成了台灣當局跟蹤、迫害的對象,在50年代前後同遭劫難,身陷囹圄,有的還慘遭台灣當局殺害而喋血於台北馬場町。

1950年9月25日,我大難不死,虎口餘生,在內湖「感訓」半年之後,和一批受難者被驅逐出境,輾轉回到了祖國大陸。

歲月悠悠,49年前的夢魘已隨歲月之流逝,成為過去。回首往事,令人不勝唏噓!往日同心赴難的學友,多已風流雲散,或已埋骨於台灣的荒煙蔓草之間。但無可置疑,他們當年都以自己的青春年華,為爭取社會的民主、自由、進步,與國民黨專制統治作鬥爭,獻出了自己的熱血甚至生命。他們是不應被忘記的。

如今,台大、師院重提往事,對「四.六」這段歷史重作調查,因以自己親身經歷,追述其事,使之不泯於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