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已死

《台灣論》紛雜詮釋下的台灣認同

石之瑜
(台大政治系教授)


一、先請小林進來帶許文龍走出去

《台灣論》以日本軍國主義眼光詮釋台灣歷史與現狀,引起軒然大波,但在全球化網路時代裡,內政部竟然真的決定不讓其作者小林善紀入境,就好像台灣沒有他這種思想。但在小林出生前,台灣早就具備這種思想的情感基礎了。愈不讓小林來,國人就愈不能處理分離主義與軍國主義的熱情綿綿。

小林所畫,是要滿足他自己對日本軍國主義的美好想像,但他年輕,不能確知軍國主義為何物,既然日本缺乏復辟氣氛,自然會將對軍國主義的眷戀,讀進台灣人心中。不過,分離主義菁英願意配合他,恐怕也是在利用小林的筆,進行自我治療。蓋只有美化日本軍國主義,他們才能釋懷於自己早年對之頂禮膜拜的紀錄。此何以分離主義耆老如許文龍、李登輝、金美齡等人,要將某種主體意志讀進慰安婦心中,就好像對軍國主義認同是理所當然的。

假如當代歷史認定,慰安婦是被誘拐的,那表示軍國主義對台民存心不良,則耆老們自己對天皇的效忠,不就變成也可能是遭到誘拐的嗎?這豈不揭露他們雖看似出人頭地,其實與慰安婦一般淒涼?為免於自己淪為慰安婦的恐懼,他們只能相信做慰安婦是出人頭地的大事業。如果小林不能來,分離主義者要粉飾自己主體意識的空虛,就更難得到奧援,那他們反將加倍依賴對軍國主義的美好想像,否則不能忍受當代史家對軍國主義的撻伐。小林若能進進出出,才有可能安撫他們的焦慮。

國人不但應對小林進出台灣寬心,還應鼓勵小林帶著他的分離主義長輩們往返東瀛。在軍國主義式微的今天,他們需要一個相互取暖的場合,惟有如此,才能讓他們停止再以類似騷擾慰安婦的方式,來治療自己。後現代的全球化時代裡,分離主義也可以全球化、零碎化。但若不先讓小林進來,分離主義怎麼出去呢?

二、金美齡不願意墮落成慰安婦

專門返台聲援小林和許文龍的第一位國策顧問金美齡,再三說明小林這個人對台灣是有利的。不過,在一次接受TVBS的專訪中,她無意地透露出,在心底深層,她其實認識到,小林這個人對她作為一個旅日的台灣人而言,是最有利的。她提醒大家要去看《台灣論》的最後一段文字,告白出小林得認識台灣的機緣就在她,是小林想要瞭解他尊重的這位女子所認同的台灣,這才開始他的台灣行。

金美齡等於是把她自己與台灣等同了起來,而她所影響到的小林,乃是透過她在詮釋台灣。對於一個長年在外從事分離主義而不得返國的人而言,受到母國作家這樣的推崇,的確是會令人感動的,勉強可以彌補國民黨對她身份與尊嚴雙重剝奪下的失落。她之依賴於小林,就好像她認為台灣在依賴小林一樣,以至於她竟然相信小林的筆為台灣增加了六倍的來自東瀛的觀光客。

內政部決定不讓小林來台,一下子刺破金美齡為她自己所勾織的美好台灣。假如台灣不歡迎小林,而小林也生台灣的氣,那麼她這個小林眼中美麗又堅毅的台灣精神象徵,的確會不知如何自處。金美齡之所以氣急敗壞,甚至會認為所有批評小林的人都是反阿扁的,都是親中共的,就是表示她在心理上已經不能移動她的位置到台灣來。

她至今不能瞭解人家為什麼批評她是站在日本的立場,因為她並不能接受日本與台灣會有不同的位置,假如這兩個位置不重疊,那台灣的形象就又會跌回殖民時期那個提供兵夫與慰安婦的落後文明中去,而她在日本出人頭地的表現,就會被揭露成不過是另一個自願的慰安婦所掙得的出人頭地。

三、民進黨婦女部提倡父權式的公私區隔

最不知如何是好的,恐怕就是奉許文龍和金美齡為國策顧問的民進黨了,民進黨比較主流的立場是,關於慰安婦的討論是個歷史真相問題,不必扯到阿扁總統或國策顧問的身份,許、金兩人也多次重申是站在個人立場。有趣的不是民進黨的論述策略,而是民進黨婦女領袖的冷淡與漠然。

民進黨婦女部主任XXX便要求,在野聯盟不要搞泛政治化,而應該認真調查歷史真相,中常委劉世芳也指責批評者無限上綱;副總統呂秀蓮則要求大家不要再鬧下去了。也就是說,民進黨的主流立場是跨性別的,這樣的婦女運動領袖氣質,恐怕不僅會讓婦運界心寒不已,也是世界婦運中的奇景。

台灣的女性運動自九○年代以來就流行一個觀念,即公私領域的劃分是父權統治者的陰謀,並堅持所有私領域的現象本就均屬於政治現象,應該放在公共議程上探討。把公私兩分的結果,是使色情變成一種言論自由,使生、養育責任變成母親的義務;使性騷擾變成是民事問題。所以,婦運界致力於打破公私領域的分際,就是在揭穿父權式自由主義的虛假。

曾幾何時,在面對小林的慰安婦自願論時,民進黨的婦運領袖反而高舉反對政治化的大旗,力圖重新搭建起碼在婦運界已成斷垣殘壁的公私領域分界,又開始高談小林等人的言論自由,反對國家介入。沒錯,一個自由主義者有時是會這麼主張的,但假如有一天人家告訴我們,嫖妓是市場行為,嫖雛妓更是具有市場價值,國家不要介入,雛妓也有出人頭地的一天,就不知道民進黨的婦女領袖們那時要捍衛什麼價值了。

四、沒有李登輝的台灣看起來不像有認同

在此之前,日本人咸以為台灣是個既民主又有自我的國家,甚至以為是民主化創造了台灣認同。但所謂的民主化來臨了之後,先有李總統向中嶋嶺雄告白,民主只是追求認同的工具,等於承認不是民主在創造認同,而是認同在利用民主。現在出現了小林這一號人物,戳穿了所謂認同也是泡影,那雖是一種要從殖民地掙脫,但充其量也不過渴求前殖民母國認可的一種認同。

這種認同表現成幾種形式,一是對母國生活文化的強力模仿;二是企圖站在母國的位置嘲弄自己同胞,就好像自己才是文明開化;三是吹捧母國對本地所帶來的德政;四是對母國的國家利益與內外政策指指點點,儼然自己比母國的人更能瞭解母國。許文龍與金美齡最多只達到第三層,只有李登輝才有第四層的功力。

無論如何,被視為又民主又有認同的台灣,這次在母國面前出醜了。台灣各界對小林的反彈,表示台灣還是用反抗的角度看日本,那豈不表示台灣還是處在被殖民的殖民地心態中,那有什麼資格談獨立的認同?更諷刺的是,禁止小林來台之舉,更令人質疑台灣到底是不是個民主國家,假如不是,那會是什麼性質的國家呢?人格欠成熟的兒童國家吧!

李登輝自稱是因為認同的力量來推動民主,顯然他這個認同很強且很有自信,強則不會猶疑或游移,自信則不會訴諸暴力。現在,許文龍與金美齡揭露出,台灣的認同竟是如此脆弱,連帶洩漏出民主作為一種鼓吹認同的工具,也是尚未內化的價值。

這哪裡是內政部的責任,更不是年輕懵懂如阿扁者所能造成。台灣這樣一個後殖民文化必須要更開闊地與四域交往,還要祈禱中間莫再有小林來撩撥我們內心的矛盾與自卑,否則想在二十一世紀完全走出悲情,恐怕並不容易。

五、阿扁成全金美齡的獨特方式

為了表示台灣還是一個民主國家,在面對金美齡拒絕承認中華民國的情況下,阿扁總統站出來要誓死捍衛她的言論自由。事實上,很少有人認為金美齡不可以發言否定中華民國,只是覺得她利用中華民國「總統府國策顧問」的頭銜來辦事,很不協調。顯然,阿扁總統的意思是,他要誓死捍衛的,不是一般人,而就是他的國策顧問否定中華民國的言論自由。

假如他就講到此為止,金美齡應當銘感五內,不再指指點點要阿扁下台,問題是,阿扁卻再一次確認,他聘金美齡擔任的國策顧問,是中華民國的國策顧問無誤。阿扁的畫蛇添足會不會讓金美齡吃不消呢?因為百年之後將沒有人記得她今天說的話,只會看到總統府的紀錄上,有一位叫金美齡的中華民國國策顧問。

更遭的可能是,原本已經熟稔日本軍國主義眼光,從而在心態上早已提升自己成為上國人士,且又貴為國策顧問之尊的她,因為擺脫不掉阿扁御賜的國號,竟然重新淪為一個被壓迫者。壓迫她的不是別人,是硬把中華民國國號加給她的阿扁。是阿扁逼她爾後必須不斷否認中華民國,也因此必須讓自己不斷面臨別人討論她的言論自由,形成一個惡性循環夢魘。

想要把言論自由還給金美齡的話,最合理的辦法就是讓她解放,不要再受國策顧問名器的捆綁,而不是繼續把她綁住,然後誓死捍衛她用口頭否認自己正在被綁的權利。不過誰知道金美齡真正在怕什麼?從她拚命挑釁的作風看來,上國人士的身段與言論上對台灣的指指點點,都不是真相,遮不住心中濃郁難褪的受壓迫意識。倘若真是如此,阿扁還幫了她個大忙,冠她一個中華民國的緊箍,讓她不怕沒有一個可以反抗的永遠目標,痛得大喊過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