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道應在日據時代的抗日歷程

台灣人抗日的典型

林德政
(成大歷史系副教授)


那是抗日史實之一部分

著名法醫先驅蕭道應,二○○二年九月二十五日病逝台北,享年八十七歲。

這是一個傑出法醫的殞落,更是一個畢生堅持國家民族主義立場的鬥士的殞落。

蕭道應是屏東佳冬人,許多人知道他是台灣法醫界的先驅,早在民國四十年代,他就已經進入法醫界,他以其優秀的病理學涵養,為許多棘手命案,抽絲剝繭,還那些不幸遭到毒手之受害死者以公道,給兇手應有之制裁,台灣法醫界因為他,逐漸建立起威信與制度,但除了法醫之外,他早年有著英勇的反日、抗日事跡,這卻是比較少為人所知,現在他不幸去世了,那一段可歌可泣的愛國事跡,是不應該淹沒於歷史之中的,那是抗日史實之一部分。

一九一六年,蕭道應出生於台灣屏東佳冬,蕭家在當地是世家大族,清代中葉之際,自廣東梅縣遷居而來,歷代以耕讀傳家,兼營染坊,以忠厚訓勉子孫,代出傑出子弟,一八九五年清廷與日本簽定《馬關條約》,將台灣割給日本,當年日軍派出軍隊到台灣接收,南路從屏東東港一帶登陸,蕭家以民族大義,不願為日人統治,響應「台灣民主國」之號召,集合裡人起兵抗日,蕭道應的祖父蕭贊堯就是佳冬地區的抗日義軍領導,他率領義軍在佳冬土地公廟與日軍激戰,不幸寡不敵眾,兵敗被日軍殺害,壯烈犧牲,年僅三十出頭,留下寡妻幼子二人,由於祖父因為抗日而犧牲生命,這段家族的悲慘歷史,在他長大懂事之後,從祖母口中得知其詳情後,便深深印在他的腦海中,加上他的母親畢業於高等女學校,也是一個具有知識的現代女性,富有民族意識,年幼時都是做唐裝給他穿,影響所及,他的心田里逐漸養成不滿日本、痛恨日本的思想。

日據時代的台灣,青年人要出頭,是非常不容易的,因為日本以殖民主義統治台灣,實施差別待遇,刻意壓抑台灣人,教育機會不平等,蕭道應處在那種不公不義的環境中,力爭上游,讀書非常用功,以優異成績畢業於台北帝國大學(今台大)醫學部醫科,不僅贏過同班台籍同學,並且壓倒日籍同學,其優秀可以想見,在學期間,他在病理學領域的課程,特別用心,成績特別突出,教授對他刮目相看,尤其是杜聰明特別愛護他。

差點被當成日本間諜槍斃

就在蕭道應就讀台北帝大時,反日思想更趨濃厚,大三時,一位自中國大陸歸來的年輕小姐黃素貞,在台北教人家北京話,蕭道應因為原本就有濃厚的祖國意識,聽說有這麼一個學習祖國語言的機會,便欣然前往報名學習,黃素貞教學生動活潑,除了一般教學以外,還會教唱歌曲,特別是當時中國耳熟能詳的抗戰愛國歌曲,例如著名的《義勇軍進行曲》,深受學生歡迎,幾位受教的學生,不時高唱那首雄壯的歌:「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築成新的長城,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每個人被逼發出最後的吼聲……」激昂澎湃的抗日情緒,一天天地高昂起來,也因此萌發了想要回到祖國參加抗戰的念頭。

一九四○年春天,蕭道應自台北帝大畢業,與教授北京話的黃素貞小姐志同道合,結為夫妻,決定脫離日本殖民統治,離開台灣,回到中國大陸參加抗戰,當年八月,蕭道應夫妻兩人自基隆乘船離台航向上海,登船之前,為免日人盤查,特別將黃金燒成條狀,塞到屁股裡面,以便到大陸後當旅費,到了上海,換穿中國衣服,裝成中國人模樣,轉往香港,南下途中,勇敢地把日本護照丟入海裡,以示決絕,表明永遠不做日本二等國民的決心,當到香港後,會齊鍾浩東、蔣碧玉、李南鋒,五人遂經由九龍,進入沙漁村,步行了五個多小時,到達惠陽。

蕭道應本以為就此踏上祖國的抗戰之路了,哪知他們五人好不容易地走到惠陽後,沒想到因為身上拿不出任何身份證明文件,被惠陽的國軍指揮部人員認為是日本間諜,扣押在指揮部裡,法官訊問好幾天,問他們從哪裡來的?怎麼回到中國的?回來做什麼?希望做什麼?由於法官只懂廣東話,不懂得普通話,而蕭道應等人只懂得普通話與客家話、閩南話,所以訊問還得透過翻譯,翻譯程度不好,因此法官認為他們的答話,前後不一致,有矛盾,不採信他們的話,下令把他們拘押,並判他們以漢奸之罪,雙手反綁,下到監獄,準備擇期槍斃。

以蕭道應出身台北帝大醫科的學歷而言,毫無疑問他是一個優秀的青年,這樣的人待在台灣,好好地當個醫生,不是很好嗎?結果他滿腦子抗日思想,跑到大陸,現在被誣賴為日本間諜,下到監獄,淪為階下囚,即將槍斃,這不是冤哉枉矣嗎?如果不是貴人出現,他們五人就必定當了愛國冤魂了,這個貴人是誰呢?他就是大名鼎鼎的丘念台,也就是當一八九五年割台之際,倉促之間成立的「台灣民主國」副總統丘逢甲之子,丘念台當時在廣東博羅領導「東區服務隊」,蕭道應五人被監禁準備槍斃時,丘念台正好到惠陽洽公,領取服務隊的薪餉,一到惠陽,就聽說抓到五個台灣來的間諜,即將以漢奸之名槍斃,他一聽感覺不對,就要求讓他重審一次,以明實情。

丘念台明白了他們的情形與志向,對他們說:你們不諳國情,冒險回國參加抗戰,雖然熱情可嘉,但入國手續不清楚,又不認識任何人,只能以行動來自保,丘念台又告訴他們說中國的抗戰是長期的,問他們能不能吃得了苦?獲得蕭道應五人承諾後,丘念台遂保了他們,就這樣從千鈞一髮之際保住了他們的生命。

參加丘念台的「東區服務隊」

他們還是得送到桂林覆審,當時桂林設有軍委會行營機構,到桂林前先到韶關,那裡有軍法處,再繼續往桂林,沿途有時受到禮遇,有時受到衛兵無理的斥責,罵他們是「日本鬼子的走狗」「漢奸」,這些謾罵,他們都忍耐下來,畢竟他們是為了抗日、為了愛國,但沿途環境衛生差,一路上大家都長了虱子。一九四一年年初,他們在桂林過完陰曆新年,在桂林軍法單位以溫和的方式,考核他們的思想,要求他們閱讀蔣中正手著的《中國之命運》一書,以及《三民主義建設中華民國》等,經過層層考核,過完年,終於獲得正式釋放,送回廣東曲江,分派工作,蕭道應、黃素貞、蔣碧玉被分發到陸軍總醫院,擔任醫護工作,鍾浩東與李南鋒分發到民運工作隊。

蕭道應被派擔任外科上尉醫官,黃素貞和蔣碧玉擔任護士,沒多久黃素貞就學會了打針等護理技術,三人都熱愛這得來不易的工作,此時蕭道應和黃素貞的兒子繼誠出生,一家和樂,蕭道應因為病理學涵養豐富,受到器重,又被派擔任外科門診部主任,蕭道應正高興可以為軍民同胞服務之際,卻因為救命恩人丘念台來信,希望他們到東區服務隊工作,乃離開陸軍總醫院,前往位於羅浮山腳的東區服務隊報到,步行二十多天到達。

丘念台要求不可以帶小孩到東區服務隊,為此蕭道應夫妻雖然心痛,捨不得,但心裡想小孩子也是國家的,就透過張發奎的妹妹張三姑,將兒子繼誠送給別人抱養了,為了抗戰,為了參加東區服務隊,懷著不捨之情,將愛子送給別人,不幸的是這孩子,未及成年就因病去世了,這也是他們夫婦參加抗戰的代價之一吧。

「東區服務隊」成立於一九三八年,是丘念台奉廣東軍政當局准許成立,專門從事民運組訓工作,蕭道應他們到達隊部,是一九四一年十月中旬,該隊有隊員三十餘人,男隊員二十多名,女隊員僅有五人,他們的加入使東服隊加添了生力軍,是隊上僅有的台籍隊員,尤其是蕭道應身為醫生,更受歡迎,東服隊過的都是團體生活,隊員同吃同住,每天早上六點就要起床,開始一天的工作,一天只吃兩餐,工作到晚上,睡前還要開會檢討一天的工作,因為這個工作,蕭道應夫婦認識許多民眾,除了藉由行醫,為民服務,與民眾打成一片外,還得做文化表演工作,教唱抗日歌曲,演出抗戰戲劇,他們夫婦如同當時一般民眾一樣,生活清苦,有時連買肥皂的錢也沒有,只好運用他的醫學常識,教隊員們自製肥皂。

羅浮山當時位處前線,算是三不管地帶,國民黨、共產黨游擊隊、日軍都出入其間,日軍有時候會來侵擾,殘暴的日軍,姦淫擄掠,無所不用其極,竟然連老太太也會強姦,有一次蕭道應親眼目睹一位老太太被日軍強姦致死,痛恨日本之心有增無已。

投入落後地區文化教育工作

一九四二年,東區服務隊轉移到羅浮山區的橫瀝鎮,該地文化教育落後,服務隊因此籌畫辦理「保國民學校」,以教育當地民眾的失學子女,每一保設立一個國民學校,總共辦理了四十五所,東服隊隊員全部投入籌備工作,學校成立後,隊員義務擔任教師,即使如此,師資還是不夠,隊員乃到梅縣、蕉嶺一帶招募新血,由於戰時缺乏交通工具,所以大部分都是用走路去的,只有很少路段坐船,走路走得雙腳起泡,傷及神經,痛徹心扉,女隊員走不動路,必須人抬,但大家都忍耐下來。每到一地,都受到民眾的歡迎,許多年輕人來報名,經過考試,錄取二十多人。

有了小學,接著就籌辦「羅浮中學」,校址設在一家道觀「沖虛觀」,於一九四三年籌備,由於太過忙累,蕭道應與太太黃素貞,先後都病倒,為惡性瘧疾所侵擾,輾轉病榻許久,體重從一百多斤掉到五十幾斤,後來服用六○六,好不容易才得以痊癒。

「羅浮中學」一九四四年成立,丘念台擔任校長,蕭道應擔任總務主任,為學校的經費事情忙碌,還要上課,教「生理衛生」課程,太太黃素貞身為東服隊隊員,也投入教學工作,身上背著大女兒惠枝教書上課,小小年紀的惠枝,也品嚐到抗戰的辛苦,不久逢氣候乾燥,久旱不雨,學生交不出充當學費用的斗米,隊員只好喝稀飯度日,蕭道應身為總務主任,負擔經費大任,因為關係重大,把關嚴格,且為人耿直,例如對部分同仁有時去飲茶,用公帑開支,蕭道應就加以勸告,惹來不滿,丘念台因此勸告他不要太嚴格、古板。羅浮中學辦了一年,由於國民黨與共產黨之間的鬥爭越來越激烈,竟在博羅附近打仗,戰況激烈,學校受到影響,辦不下去了,只好停辦。東區服務隊在一九四四年結束,丘念台被任命為國民黨台灣黨部執行委員,帶領蕭道應到福建永安洽公。

抗戰結束,丘念台奉命在廣州成立「台籍官兵集訓總隊」,蕭道應與妻子赴廣州,他被任命為中校訓育主任,黃素貞則出任女子大隊的副大隊長,隊部設在廣州花地一家工廠裡面,隊員有軍夫、軍屬、護士等,總共有三千多人,其中屬於軍人者有一千六百人,得自己煮飯,隊員在附近河裡抓蠣仔,用醬油、蒜頭沾著吃,得了霍亂,死了三個隊員,對不幸喪生者,他立刻將其遺體火化,以遏止病毒擴散傳染,引起隊員不滿,他們以為死者應入土為安,即令應該火化,也不可那麼快,應多留幾天追思啊,他極力解釋並安撫,才化解一場可能產生的暴動,為此蕭道應叫隊員以後不可再生吃蠣仔,米飯煮好,要放在蚊帳內吃,以便防止蒼蠅,隊員生病也由他動手術醫治,認真照顧隊員的健康,除了醫療,蕭道應還負擔教導集訓總隊隊員有關中國歷史文化的課程,讓隊員趕快對祖國有正確認識,並且還不時要安撫隊員們不穩的情緒,如女隊員的感情問題,如多數隊員的思鄉情緒等等,直到抗戰勝利後第二年,即一九四六年,蕭道應才回到台灣,結束六年的大陸抗日生涯。

台灣人對日抗戰的重要篇章

對日抗戰期間,無論是在「東區服務隊」,或是在「台籍官兵集訓所」,他都是僅有的醫生,他為大家治病,任勞任怨,沒有怨言,戰後回台,昔日台北帝大醫學部同窗都已經在醫療界位居要津,不是擔任教授,就是開業有成,唯獨他可說一無所有,得從頭做起,這都是因為他年少時遠赴祖國參加抗戰之故,但是他一生毫無懊悔,並且回台後選擇的職業,是一般台灣醫生看做冷門的「法醫」,以世俗眼光來看,一定無法理解,但他有他的理想在,人家不做的事情他去做,如今法醫在台灣已奠定基礎,其志業影響到他的次子蕭開平,開平也是醫學系畢業,同樣不當一般醫學生所嚮往的內科、兒科、皮膚科、耳鼻喉科、外科或婦產科醫生,而是傚法父親,也當起法醫,為苦難的人申冤,顯而易見是受父親影響。

蕭道應早年為了參加抗戰,吃足了苦頭,差一點就要犧牲生命,他熱愛國家,一生始終堅持大中國民族主義立場,他身強體壯,年滿八十五歲猶騎摩托車出入市區辦事,從法醫退休後,也一直在兼任案件檢驗工作,看病理切片,可說是退而不休,他一直堅信自己還可以活好幾年,看到台海兩岸終將有嶄新的局面出現,沒想到肝疾奪走了他的生命,其大陸的抗戰經驗,與丘念台分不開,也是台灣人對日抗戰的重要篇章,他一生以「勇於改過,敢於認錯,立場自省,自動堅韌」當作自己的座右銘,將之筆之於竹版上面,掛在家裡牆壁上,自勉也勉兒女,而今驟然而逝,緬懷其早年飄洋過海,投入對日抗戰的歷程,令人懷念,令人敬佩,而老一輩抗日反日的台灣人,又遠去了一個,但他的典型與風範,將永遠鐫刻在台灣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