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廢統到選獨

楊開煌
(大學教授)


二月份《海峽評論》召開編輯會原本決定對陳水扁的廢統論作評論,未料個人尚未動筆,馬英九主席已隨棒起舞,配合演出,深以為憾,乃作此文,雖仍命名「從廢統到選獨」,但通篇不談廢統之說,意即不值一談也,特志之,敬稟讀者。

馬英九在今(2006)年的2月14日在平面媒體刊登半版的廣告,以便為他個人因接受新聞週刊訪問提及「兩岸統一是國民黨的終極目標」的說法,遭到陳水扁的惡意扭曲,誤導視聽提出澄清和說明,其結果可想而知是見人見智,但是讓相當一部份知識份子失望的,可能不完全是「台獨」是否是馬英九國民黨的「新選項」,更重要的是:

第一、馬英九的表現代表他只是一個普通的政客,庸俗的政客是首先想勝選掌權,對他們而言,沒有權一切都空談,為了勝選就想去討好所有的人,因而在有意無意之間就成為民粹群眾的跟班人,而非領導者;一個領導者是在觀念上提出新的願景,新的藍圖,去吸引人民,感動人民,引領人民走出新的道路,而馬英九如此急迫和匆忙的回應,恰恰證明了馬對權力的在乎和渴望,一個政治家型的領導者必然謀定而動,長期堅持自己的原則和理念,與時俱進地調整方法和策略,而政客就可以無原則的媚俗。所以政治家是宣傳理念,而政客則必須不斷為自己的上一句話作解釋,作修正。

第二、馬英九的表現只是一個防守型的反對者,一個反對黨的領導必須理解自己的角色,此一角色是主動攻擊,不斷開闢新的議題,將執政黨引入自己的戰場,在自己有利的議題上去作戰,如今的馬英九是在執政黨設定的戰場,匆匆忙忙地應戰,其結果不論對馬個人有何收穫,對於解救陷入民粹政治的台灣肯定沒有太多的好處。台灣自上世紀末匆忙實行速食式的民主政治以來,人民除了選舉參與之外完全沒有當家作主的感覺,人民希望整肅貪污,但是檢察系統是為當權者服務;人民要求經濟發展,生活有保障,但是當權者只關心自己的權力和利益;人民認為兩岸關係應該維持現狀,但是當權者卻拚命挑釁對方,製造緊張和不安;不論人民怎麼喊,當權者完全相應不理,在此情況下,反對黨就應該負起責任,為民請命,從理論反省台灣民主的缺失,從制度上匡輔台灣民主的偏差,結果事實證明,馬英九欠缺開創格局的政客,果如是,台灣人民在2008年選誰出任領導又會有任何實質的差別?

第三、馬英九從遮遮掩掩的「終極統一論」退縮到尊重民粹的「台獨選項論」,代表他對「統一」的瞭解仍然停留在統治的層次,完全沒有認真地體會中國國民黨在八十年所提出的「三民主義統一中國」到「自由、民主、均富統一中國」的真正意義,回顧國民黨早先在台灣提出「反攻大陸」「光復大陸」政策,這些都是從戰敗者憤懣的、報復者的角度,所提出的維護權力的口號,到了八十年代之後,國民黨已經完全瞭解重新統治大陸的「統一」已無可能,因此在八二年提出以「三民主義統一中國」,八六年再提出「反共不是為了取代中共政權」的說法,到了八八年正式提出「自由、民主、均富統一中國」;我們可以很邏輯地推論此時國民黨的「統一」,已經從「權力統一論」轉而為「價值統一論」,在此意義下「統一」是一種不得不然的趨勢,美國甚至公然以武力強行推銷,現在又要以「轉型外交」來推銷自己的價值--美國式民主,不也是一種「價值統一論」嗎?「價值統一」是把自己放大的過程,其目的不是擴大自己的統治權而是透過價值的認同和分享來建立一套秩序,大家各自遵守同一套規則所以「統一」,而我們和大陸人民原本同文同種,是最容易作到自我價值擴大的地方,所以國民黨一直主張「統一」,這樣的「統一」追求豈可被污名化。反之,「獨立」是自我分離、自我孤立以至於自我萎縮的過程,所以我們堅決反對這種自我封閉式的獨立。然而馬英九沒有這樣的體會,所以不敢始終如一,為了權力只能一夕數變,作民粹主義的尾巴主義者。

馬英九曾在二年多以前引用大陸人士的話,「不到台灣不知道文革還在搞」來形容台灣的政治情勢,當然立刻遭來綠營人士的圍剿,其實綠營人士的激進反應的行徑恰恰證明了馬英九的看法之正確性,但是問題是當馬英九使用「文革」一詞的時候,究竟代表的內涵為何?不同的角度肯定會對「文革」有不同的理解,例如我們將之視為毛的獨裁專制,則我們就會強調民主的重要性;如果我們將之視為欠缺法治保障,人人自危,則我們就會強調法治建設;如果我們將之視為人民群眾患上了一切以政治為價值,立場決定是非對錯的「政治瘋癲症」,則我們就應該設法使人民回歸生活,提倡多元的價值。

在民進黨執政的六年多,一般人民最大的痛苦就是太多的政治,太多的選舉,當權者只看到自己的權力,只關心自己的利益,而台灣的經濟日趨衰退,人民的痛苦指數不斷攀升,然而在台灣政客的操弄和扭曲下,台灣社會瀰漫著統獨與省籍的立場之爭,政客們一方面告訴人民統獨是未來的事,一方面無時無刻不在挑逗統獨議題來鞏固自己的權位,利用民粹情緒來掩飾自己的罪行,於是台灣社會中民粹主義當道:只要是同一「國」的人就可以屈法申恩,吞舟似漏,無罪不赦,無過不寬;反之,則是睚眥之隙,千鈞以報,除異如仇,置死後快。按理說,馬英九所稱的「文革」,應該是針對台灣在民進黨統治下整體形勢的惡化,所引發的感歎;果如是,作為民主社會的反對黨的策略應該是什麼,可以說是再清楚不過了,反對黨最優順序應該回應人民的需求,而非回應執政黨的惡意攻擊。反對黨不必如同執政黨一樣,陷入日常的事務之中,所以應該趁著此時提出未來台灣的戰略性思考和規劃,恰恰好國民黨又有長期執政的經驗,因而由國民黨來作台灣的戰略規劃,必然可以務實地將台灣的能力和可能性結合,提出合理的戰略規劃,因此馬英九在此時此刻無須去處理兩岸關係,去澄清自己或國民黨和台獨的關係與距離,而應該集中精神,作以下的事:

第一:馬英九應該糾集台灣各行各業的專家提出綜合經濟發展規劃,世界在變化,亞洲地區尤其在快速的變化,我們看到每一個國家和地區的政府和人民都在尋找自己未來的定位,中國大陸也在去(2005)年提出「十一五規劃」改變經濟發展的策略和方向之後,今(2006)年元月又提出「國家中、長期科學和技術發展規劃綱要(2006-2020)」企圖改變中國大陸,從「世界工廠」的定位,調整成「創新型國家」,韓國已經確立了自己新經濟的方向,新加坡正為自己成為數位國家而全力以赴,印度以資訊軟體為產業龍頭正打開大門與所有國家合作,成為世界經濟發展快速的國家之一。唯獨台灣從九二年「亞太營運中心」提出後又自之後,就再也沒有任何可以凝聚台灣人民共識的政策,當今的台灣亟需在全球化的大趨勢下為自己尋一個新定位,如果台灣已經很難在世界的經濟鏈條中找到適當的位置,至少可以在某些領域確立自己的價值,也同樣可以擁有珍貴的價值,使自己不至於邊緣化,確立了這些再回過頭來,看看我們今天應該作什麼的努力,去迎接未來的台灣。

第二:馬英九應該糾集台灣法、政專家一起探討在政治全球化中,台灣可以扮演和承擔的角色,從某種意義來說,廿一世紀以來民主政治一方面已經逐漸成為全球化的普世價值之一,今日在國際上除了極少數國家之外,大多數的國家或政府不論其自身的性質為何,都會以某種程式或方式號稱得自人民的同意,而自稱為是民主體制,但是另一方面民主政體也出現許多新的議題,如民主的道路是否是唯一的?民主政治是否只在參與層次有效彰顯就可以滿足?一個國家或地區的民主政治之實施與發展是否需要有相應的經濟和教育的要求?民主政治的實施與民族文化的相關性如何?世界各國一旦完全實行自由和民主制度之後,人類的政治制度就不會再發展了嗎?世界真的不會有戰爭了嗎?特別以台灣來看,人民在經歷過陳水扁的行政獨裁、貪污腐化和金權勾結的統治之後,都有一種對民主或是對台灣民主的無奈感,究竟如何才能使當權者、統治者真正以民為主,以人為本;同時中國大陸的民主化進程如果是包括大陸人民在內的世界各方所期待的事,那麼台灣的角色如何?只是每年的六四儀式性的紀念和撻伐,或是有更積極而理性的工作可以開展呢?只和所謂海外民運人士相互慰藉或是大力與大陸學者交流?個人相信一旦馬英九能提出治理台灣民粹政治之痾的有效良方,台灣的民主政治就可能成為華人地區實行民主政治的「典範」,果如此,台灣就不可能在區域政治或國際政治中被邊緣化。

除了以上的重要課題之外,在後現代政治中以大都會為中心的政治互動,行政支持的重要性,絕不下於國家為主體的互動,如果台灣無法在以國家為主體的國際社會中有尊嚴的行動,何妨著眼未來以新的身份和姿態來參與世界的互動。新的世紀為世界開啟新的可能和新的未來,台灣的地緣賦於它有機會接受各方的資訊,從而可以相對準確地預測未來,台灣的體積賦於它可以快速地適應變遷,從而有機會準確地掌握先機,作出典範。如果我們不利用台灣這些先天的優勢,反而坐困在日本人岩里政男所設定「台灣的悲哀」的論述中去內鬥,這才是台灣的不幸,馬英九如果看不到這一點那就不配作泛藍的共主,其他則更不必奢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