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九」年的祝辭

論近代中國民族自救運動與改革開放30年


今年是二十一世紀第一個逢「九」年,翻開二十世紀的中國大事紀,我們發現有下列的逢「九」年,對中國之命運影響深刻而鉅大。

一九一九年,「五四」運動爆發,新文化運動蓬勃發展。

一九四九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國民政府敗退台灣。

一九六九年,中蘇「珍寶島事件」,蘇聯百萬雄兵壓境。

一九七九年,中國大陸改革開放開始,及美國與大陸建交而與台斷交。

一九八九年,北京「天安門事件」。

一九九九年,澳門回歸,中國的土地不再有外國人的殖民統治。

這些事件都是中國的危機,也是轉機。

中國民族自救運動

一八四○年,「鴉片戰爭」戰敗,雖清廷仍懵懂無知,因循苟且。但有識之士已開始意識到此乃「三千年未有之巨變」,而主張「師夷之所長以制夷」。孫中山的《上李鴻章書》當是此一歷史背景下的產物。

至一八九四年,「甲午戰爭」失敗,孫中山才毅然在檀香山成立興中會(十一月二十四日),誓言:「驅逐韃虜,恢復中華,創立合眾政府」;並宣言:

「中國積弱非一日矣,上則因循苟且,粉飾虛張,下則蒙昧無知,鮮能遠慮。近之辱國喪命,強藩壓境,堂堂華夏,不齒於鄰邦;文物冠裳,被輕於異族。有志之士能無撫膺。夫以四百兆蒼生之眾,數萬里土地之饒,固可發奮為雄,無敵於天下。乃以庸奴誤國,荼毒蒼生,一蹶不興,如斯之極。」

一八九五年,《馬關條約》割台,消息傳來,康有為遂率各省進京趕考的舉人,「不避斧鉞之誅」,在天安門前擋下滿清皇帝輦車上萬言書,即震動中國近代史之「公車上書」。除要求「誅奸相,絕和議」外,並言「乞下明詔,行大賞罰,遷都練兵,變通新法,以塞和款,而拒外夷,保疆土而延國命」。

「變通新法」即「變法」,故言「不變法而割祖宗之疆土,馴至於亡,與變法而光祖宗之威靈,可以大強,孰輕孰重,孰得孰失,必能辨之者」。

「變通新法」的基礎在教育,因「今地球既辟,輪路四通,外侮交侵,閉關未得,則萬國所學,皆宜講求」,「嘗考泰西之所富強,不在炮械軍器,而在窮理勸學」,故「令各省州縣開藝學書院,凡天文、地礦、醫律、光重、化電、機器、武備駕駛,分立學堂,而測量、圖繪、語言、文字皆學之,選學童十五歲以上入堂學習」。

有「公車上書」之「變通新法」而有「康梁變法」。唯變法失敗,徒留譚嗣同「望門投止思張儉,忍死須臾待杜根。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崑崙」的浩歎。

近代中國民族自救運動有二條路線,一為革命路線,自孫中山「興中會」始;一為憲政改革路線,自康有為「公車上書」始。故梁啟超在《戊戌政變記》中云:「吾國四千餘年大夢之喚醒,實自甲午戰敗,割台灣,償二百兆後始也。」

「甲午戰敗,割台灣」不但是近代中國民族自救運動之始,亦台灣人民抗日反殖民運動五十年之始也,即「公車上書」所言割台為「台灣臣民,不敢奉詔」。

一九一二年,中華民國成立,推翻了二千多年之專制帝制。但民國成立,又是袁世凱竊國,又是軍閥割據內戰不已,正是孫中山所言:「環顧國內,賊氛正熾,杌隉之象,視清季有加。」(《黃花岡烈士事略序》,一九二一年)中國的上空仍然烏雲沉沉。

「康梁變法」失敗後,梁啟超流亡日本創辦《新民叢報》,大量介紹歐西之學;一八九八年,張之洞上《勸學篇》奏摺,主張仿西方學制,設學校,教授歐西之學的「新學」。一九一五年,陳獨秀在上海創辦《青年雜誌》,後任北大文科學長遂改名為《新青年》。北大學生傅斯年、羅家倫亦在北大成立「新潮社」。陳獨秀在《新青年》上撰文主張德先生、賽先生的「新文化」,又胡適投稿《新青年》倡「新文學」。

從「新法」到「新民」、「新學」,「新青年」、「新潮」、「新文化」、「新文學」,一言以蔽之,中國要救亡圖存,就要向西方學習,不僅僅是「炮械軍器」,更在於「窮理勸學」的「新學」和「新文化」。這一「新文化」運動,不但被保守人士視為「離經叛道」,並且,也僅限於在北京高等知識份子的圈子裡。

「五四」與新文化運動

一九一九年,因巴黎和會的山東問題,爆發北大學生發起的「五四運動」,除了「外抗強權,內除國賊」外,《五四宣言》並誓言:「中國的土地可以征服,而不可以斷送;中國的人民可以殺戮,而不可以低頭。」遂引起全國各地人民罷工、罷市、罷課之響應,世稱「五四運動」。這本是一個反對帝國主義、反對賣國政府的學生愛國運動,與從「新法」到「新文學」的新文化運動是兩個不同的事件,但孫中山說:

「自北京大學學生發生五四運動以來,一般愛國青年無不以革新思想,為將來革新事業之預備,於是蓬蓬勃勃,發抒言論,國內各界輿論,一致同唱。各種新出版物為熱心青年所舉辦者,紛紛應時而出,揚葩吐艷,各極其致,社會遂蒙絕大之影響。雖以頑劣之偽政府,猶且不敢攖其鋒。此種新文化運動,在我國今日誠思想界空前之大變動。」(《為創設英文雜誌印刷機關致海外同志書》,一九二○年)

《五四宣言》執筆人羅家倫亦言:「五四運動是一個學生愛國運動,但它所代表的意義並不止是單純的遊行示威,我們說它是受當時視為『洪水猛獸』的新文化新思潮孕育的結果,並不為過。自五四運動發生以後,社會觀念變得非常劇烈,新文化運動更趨澎湃。五四運動與新文化運動性質雖不相同,精神卻是一貫。」(《對五四運動的一些感想》,見《逝者如斯集》)

五四運動與新文化運動,為什麼「性質雖不相同,精神卻是一貫」?因為兩者的目的都是為了中國的救亡圖存,是為了「師夷之所長以制夷」。

「五四運動」之後,一向主張白色新文化的陳獨秀失望於巴黎和會,和威爾遜「民族自決」的偽善,而轉向於「十月革命」後的蘇聯。《新青年》亦開始大量介紹馬列主義。一九二一年,中國共產黨成立,五四運動的「思想導師」陳獨秀遂成為中共創黨的領導人,學生領袖張國燾亦成為中共的創黨黨員。

中國知識份子的新文化運動遂分裂為紅白二色,除了德先生、賽先生外,新文化運動又加入了一個馬(克思)先生。新文化亦從「新法」、「新民」、「新學」、「新青年」、「新潮」、「新文學」轉向了馬列主義的「新階級」(無產階級)。

一九二四年,第一次國共合作,北伐統一。北伐成功後,一九二七年,蔣介石清黨,開啟了國共內戰。中共經「二萬五千里長征」被困於延安一隅。國共內戰促進了日本侵華的野心,終於有一九三七年「七七事變」。為了民族的救亡圖存,又促成了國共第二次合作,共同抗日。在慘烈的抗戰初期,中國社會學家費孝通出版英文《中國農民生活》(Peasant Life in China),序文中說:

「無論如何,我深信透過人民堅定的努力,縱使有過去的錯誤和現在的噩運,中國終將再度呈現為一個偉大的國家。現在的一切不會是一個消失的歷史紀錄,而是新一頁世界史的序幕;但這歷史不是用墨水寫成的,而是用千萬人的鮮血寫成的。」

果然,中國犧牲了三千五百萬人,一九四五年,終於獲得了偉大的抗戰勝利,廢除了百年來的不平等條約,中國從帝國主義的束縛中取得了初步的解放。然抗戰勝利後,國共內戰又起,而有一九四九年,中華民國政府敗退台灣,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十月一日,毛澤東在北京天安門上宣佈:「中國人民站起來了!中華人民共和國誕生了!」

新文化運動要學習外國文化,來改造和充實中國文化,即康有為「閉關未得,則萬國所學,皆宜講求」之義。但是,西方文化(West culture)並不是西化(westernization)。西方文化是指自古至今,西方所積累的物質、精神、知識的經驗傳承。學習了中國文化所沒有的經驗傳承當然是可以充實中國文化的。

西化則不同,原是殖民地化之義,是以殖民地母國的文化來同化殖民地文化。但西化也不能不學習西方文化。因此,有「西學」和「西化」之別。前者當為非西方地區主動學習西方文化,是具有主體性的;後者當為非西方地區被迫接受西方文化,是被動的,是不具主體性的。「師夷之所長以制夷」的新文化應屬「西學」,而非「西化」。

上個世紀新文化運動的前輩們,或救國心切,或知識不足,多未能區別「西學」與「西化」。三○年代,就有胡適,繼之以陳序徑等人倡言「全盤西化」。故,一九四九年,國民黨的敗退台灣,當象徵以胡適為首的白色西化派在中國的失敗。

中共取得大陸政權後,在韓戰、麥克瑪洪線之戰、越戰都取得一定的成就,捍衛了中國主權領土的安全,並在一九六四年試爆原子彈,突破了國際霸權對核武技術的壟斷。但卻大肆「中國文化馬列化」,亦即「紅色西化派」,「以階級鬥爭為綱」,認為「階級鬥爭一抓就靈」。三反、五反、大躍進、人民公社,以至「文化大革命」,大鳴、大放,大字報、大辯論,「革命無罪,造反有理」,破四舊……。中國的「文革」甚至影響了西方國家七○年代的學生左傾運動,但是這場「震撼人類心靈深處的大革命」帶給了中國什麼?

一九七六年四月五日,北京群眾悼念周恩來而集結於天安門廣場,在滿佈的大字報上,有著這麼一首詩:「欲悲鬧鬼叫/我哭豺狼笑/灑血祭雄桀/揚眉劍出鞘/中國已不是過去的中國/人民也不是愚不可及/秦始皇的封建社會已一去不返了。」

「四五」天安門事件被鎮壓了,且接著毛澤東逝世,又粉碎了「四人幫」;一九七七年,鄧小平恢復工作。十年「文革」結束了,但仍存在著華國鋒的「兩個凡是」。一九七八年冬,天安門廣場又湧現了大字報運動,並且全國各地還出現團體以刊物名稱命名,並流傳著油印手抄的小字報刊物。接著又有大量的「傷痕文學」。

一位全國串連後回到北京的「文革」女青年,在接受香港記者採訪時說:

「當我坐下來靜靜思考的時候,我又發現了新的問題。我想,如果讓我掌權,我應該實行什麼樣的制度呢?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於是,我開始看書,希望能從書中找到答案。我看過《資本論》,也看過《民約論》;我看過凱恩斯,也看過存在主義,……

「我沒有找到現成的答案,但也吸取了不少營養。書裡的那一切,似乎不能照搬到我們的國家中來,我們的國家是一個古老而特殊的國家,有太多的人口,又有廣闊的地盤。我們所繼承的,有孔夫子的禮教,也有秦始皇的中央集權制,更有毛澤東思想及其實踐所造成的一切,我們是要在這樣一個基礎上開始我們的改革。」

「要發展生產力,要搞民主化。總之,我們的國家要強大,我們的人民應該幸福,中國人受的苦太多啦!這種狀況絕對不能繼續下去了,……」

摸著石頭過河

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中共召開十一屆三中全會,決議「改革開放」,鄧小平改革開放的現實基礎是什麼?正是「有孔夫子的禮教,也有秦始皇的中央集權制,更有毛澤東思想及其實踐所造成的一切」。

要「改革開放」,「要發展生產力」,都須要有和平的國際環境,一九六九年「珍寶島事件」後,蘇聯百萬雄兵壓境;一九七二年《上海公報》後,中美關係雖有改善但因台灣問題遲遲不能正式建交。在這個歷史背景下,中共在一九七九年一月一日,中美正式建交之日,發表《告台灣同胞書》,以「和平統一」取代「解放台灣」的大政方針。

改革開放是對「文革」和毛澤東思想的揚棄,但「文革」和毛澤東思想的意識型態來自馬列主義。終於,一九八四年十二月七日,《人民日報》發表評論員文章《理論與實踐》,公開承認「不能要求馬克思、列寧著作解決我們當前所有的問題」,後又提出「實踐檢驗真理」。

從一九七九年實施改革開放始,亦標誌著紅色西化派在中國失敗而轉型。歷史證明,來自書中的紅白西化派在中國的實踐都失敗了。正是那位文革女青年在文革後反省所警惕的──「書裡的那一切,似乎不能搬到我們的國家中來。我們的國家是一個古老而特殊的國家,有太多的人口,又有廣闊的地盤」。書裡的那一些只能作為「營養」。

「少年的中國沒有老師」,改革開放的總設計師鄧小平也沒有老師,只能靠「摸著石頭過河」,以「白貓黑貓捉到老鼠才是好貓」來「實踐檢驗真理」。

好貓難免抓到「毒老鼠」,「摸著石頭過河」也難免一個不小心而落水。鄧小平在揚棄紅色西化派之餘,竟忽略了白色西化派的死灰復燃。《河殤》就是吃了白色西化派的「毒老鼠」,終於在一九八九年爆發「六四事件」,改革開放也「落水」了。

「六四事件」平息後,鄧小平提出「穩定壓倒一切」,以經濟發展為中心點,只有「發展才是硬道理」,又重新繼續堅持改革開放的路線。一九九七年香港順利回歸;一九九九年,澳門回歸,在中國的土地上再沒有了外國人的殖民地了。

白色西方文化,是工業革命後,歐洲第三階級(市民階級)根據自己的價值和意識型態,經法國大革命所建立的一套制度和文化。中國沒有工業革命,沒有強大的第三階級,而只有絕大多數的農民,又如何能實現白色西方文化的價值和制度?沒有強大的第三階級就沒有強大的第四階級(無產階級工人),故亦無法建立西方第四階級社會主義的價值和制度。所以,紅白西化派在中國的失敗,其實是有其歷史邏輯的必然性,也有其中國經濟、社會、文化結構的必然性。

「不能要求馬克思、列寧著作解決我們當前所有問題」,同樣的我們也不能要求資本主義的著作能解決我們的問題。中國的問題只能靠參考西方和各國的經驗,而根據中國現實的條件和經驗「摸著石頭過河」,走出一條中國人自己的道路來。

三十年的「摸著石頭過河」、「穩定壓倒一切」的經濟發展,中國的經濟總生產力已躍居世界第三,馬上即將躍升為第二;中國的外匯存底從不足五十億美元已躍升為一兆八千億美元,居世界第一;並超過日本,成為擁有美國國債最多的國家;中國的高速公路已從零,而成為僅次於美國,居世界第二;中國手機的產銷量,也從零成為世界第一。此外,三峽大壩、青藏鐵路、磁浮列車、神州七號、農民免稅、義務教育……。中國真的是「敢叫日月換新天」了,真的是中國崛起了。但我們也要清醒的看到,隨著經濟發展、社會繁榮,而帶來的貪污腐敗、貧富不均、環境破壞、道德敗壞,又成了新的矛盾和挑戰。

○八京奧,中國除了從「東亞病夫」躍升為金牌第一外,來自各國的貴賓亦莫不驚艷於中國的建設和中國文化的燦爛,中國已經步上了復興之途。接著,國際「金融海嘯」,各國竟莫不寄望於中國的協力。

三十年來,中國改革開放走的,不再是紅色西化派路線,也不是白色西化派路線,而是摸著中國自己「石頭」過河的路線,這是「實事求是」的路線,而不是虛偽的靠意識型態辦事的路線。

在全球領袖力抗「金融海嘯」之際,《中國時報》(2008-12-12)有報導說:

「世事難料,美國過去一直是指手畫腳地教導中國應該如何處理經濟問題,把計畫經濟那一套拋棄,走上自由民主的經濟之路。中國呢?則拋掉一半計畫經濟,在自由經濟的路上仍摸著石頭過河。」

「自由經濟出了毛病,而半吊子的自由經濟卻獲得成功,當國際貨幣基金估計明年全球的經濟成長為百分之○點九時,中國卻在進行其『保八』的大計畫,要保證明年經濟成長不低於百分之八,中國政府有沒有這種力量?西方半信半疑,國際貨幣基金則估為百分之七點五,但依過去中國政府完全能兌現其承諾來看,似乎真有點把握。」

「西方最不是味道的是:如果中國式的經濟是成功法門的話,全球許多國家尤其開發中國家會不會紛紛傚尤?果然,西方的民主自由價值豈不破產?」

一九七九年一月一日,以中美建交和《告台灣同胞書》的「和平統一」為中國爭取到了三十年和平建設的國際和平環境,雖經李登輝、陳水扁台獨之亂二十年,但終於在二○○五年,結束了國共內戰;二○○八年,更是旋干轉坤,民進黨台獨路線在台灣下台。並且,十二月十五日,實現了兩岸三通直航,以中國人的和解突破了韓戰以來美國劃下的海峽軍事中線,一掃兩岸的戰爭陰霾。○九年之後,將是一個兩岸新時代的來臨。

自「鴉片戰爭」始,中國遭遇了「三千年未有之巨變」,為救亡圖存,一代又一代的仁人志士殫精竭慮,拋頭顱、灑熱血,在黑暗中摸索,在血泊中前進,於今已一六九年矣,終於掃除了黑沉沉的天,經過三十年的改革開放,迎來了東方日出的曦光。

中國民族自救運動自「甲午戰敗,割台灣」始,中國民族自救運動也必將以解決台灣問題終。孫中山遺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在此新年伊始,我們願與兩岸同胞和全球炎黃子孫共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