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台政策30年:從和平統一而和平發展

楊開煌
(銘傳大學公共事務學系教授)


一、從對台工作而對台政策:

從中國的歷史來看,無論從什麼角度,從什麼立場,都不可能忽視1978年所帶來的巨大變化,以中共與國民黨的鬥爭來看,在1979年之前,解放台灣統一全中國這是共黨的政治任務,自然是北京當局的國策,所以不論是武力解放或是和平解放,不論是六○年代初的「一綱四目」或是七○年代初的「統一、認同、回歸」,這些都是對台工作的方法,同時在七○年代初也為了處理對台工作在黨中央成立對台工作領導小組,統籌因應因為北京取代台北成為聯合國常任理事國之後,可能出現的大量的台胞工作。1978年的改革開放政策的提出,作為內因而言,此一政策也同樣觸動了中共對台工作的思考,此一思考不僅僅是對台工作的手段、方法的調整。而且是對台政策和心態的調整。因而也出現了對台政策的詞彙,是標誌著中共政權從收拾殘局的心態,轉而成為嚴肅對待的心態,此後才有了對台政策的轉折。

二、對台政策的第一次轉折:由解放台灣而統一祖國

第一次轉折,是以1979年中共人代常委會發表《 告台灣同胞書》為轉折點,此一轉折是緣自於1978年12月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將國家的工作重心實行了戰略轉移。然而更重要的是在這個時候中國所處的國際形勢也發生了重要變化,中國已經與世界上絕大多數的國家建立正常的邦誼,特別是自1979年的元旦開始與美關係,按中共設定的三個條件(與中華民國斷交、廢除與蔣簽訂的共同防禦條約、撤除美國駐台灣的軍隊)建立中美關係的正常化,此一變化對中共而言,不僅代表了主要的國際組織--聯合國對中共代表全中國(當然包括台灣,否則中華民國也就不必被逐離)的國際法地位被確定,而且世界上大多數國家也個別地在與北京當局建交的過程中,再次認同和確認了「一個中國」原則,承認台灣是中國的一個部分。也就是在這樣一個歷史條件下,中共認為台灣問題的性質,已經從與蔣的鬥爭,轉而變成對台灣的招降和安撫,既是招降和安撫的性質,武裝鬥爭的一手當然從主要手段轉而成為備而不用的手段,當然鄧小平從「安撫」的角度考慮,提出頗具創意的「一國兩制」的設想,從而為和平統一創造了可能性,也形成中共對台工作的一系列的變化,其中最根本的變化有二:一是時間表的設定,鄧小平在八○年代初的一次講話中,明確將統一訂定為八○年代的三大任務之一;二是;開放交流,這也是後來簡稱為「三通四流」之根源。

上述的變化總體上可以看成:前者是認知的改變,後者是工作方式的改變,然而以現在的眼光來看,嚴格來說,中共中央當時的政策轉變,確實對台灣內部產生重大的衝擊,但是如果從北京當局原先的期待來看,效果的落差則是十分明顯,問題就在於當年大陸對當時的台灣人民而言並沒有吸引力,台灣人民回去大陸之後,完全激不起民族的自豪感,反而驚訝於大陸的落後,這就在某種意義上,證明了台灣過去堅持的「反共」價值有其正確性,儘管台灣民眾並不真正知道什麼是共產主義;因此,中華民國的外部處境越來越孤立,前往大陸的民眾也逐年躍升,但是贊成統一的比重反而是逐年遞減,雖然在1993年兩岸當局成立的兩個中介團體(俗稱「兩會」)--海峽交流基金會(簡稱「海基會」)、海峽兩岸關係協會(簡稱「海協會」)曾在新加坡舉行歷史性會談,但是接下來的18次商談,均以無功而返。終於到了江澤民時期其對台政策就不得不作出修正。

三、對台政策的第二次轉折:由統一時間表轉為統一分兩步走

1995年1月30日中國農曆除夕夜全國政協的團圓晚會上,江澤民發表《為促進祖國統一大業的完成而繼續奮鬥》(俗稱「江八點」)乙文為標誌,在此文中,江澤民提出現階段發展兩岸關係的新主張和新舉措,其中最大的特點就是:第一是將兩黨談判改為兩岸談判,其次將統一工作分兩步走,其三推動兩岸官方交流和互動;此三者代表中共對台灣情勢的新認知,對統一形勢的新策略以及對台工作的新方向。

從對台灣情勢的新認知而言,民進黨自1986年9月創黨以來,雖然他們比國民黨更早就提出「民主進步黨現階段中國大陸政策」,但是由於當時的民進黨全部的政治重心,都在島內對國民黨作鬥爭,所以兩岸關係一直不在民進黨的視界之內,所以一開始北京的策略是忽視,漠視以對,經過李登輝多年的種種作為之後,民進黨在短短的數年之間,社會基礎迅速擴大,成為台灣極重要的政治力量。所以江澤民說:在談判的過程中,可以吸引兩岸各黨派、團體有代表性的人士參加。換言之,北京已經認識到兩岸關係不再是國共兩黨的專利。而必須真正面對台灣內部各種不同的政治力量,才能較好地解決台灣問題。

從對統一形勢的新策略而言,江澤民的說法等於是明白的宣告,以往將「統一」定位為十年的政策的作法已經失敗,所以新的「統一政策」是將統一工作分階段來推動,先是消除彼此的敵意,結束彼此的敵對狀態,「統一」不再是北京當局的政治日程表上急迫要完成的工作,同時江澤民在這一段的宣示中,已經暗示了雙方未來的政治協商時,相互的法律平等定位的可能性,應該說這是對中共前一個階段,「統一」工程的認知和思考模式的重大調整;在鄧小平時代的「統一」,基本上是以北京為主,但可以也應該考慮到台北的利益、權益和外國人在台灣的權益,所以兩岸的和平統一完全不需要考慮任何定位的問題,採用兩黨談判的模式,避免矮化國民黨政權,本身就是一種最大的善意。然而在新的情勢下,當然北京不會採取中國共產黨和中華民國政府協商的模式,同時北京當局也理解到國民黨已經不等於台灣,不能代表全部台灣,所以在兩岸的政治談判中,北京必然要面對的是台北的官方,這樣兩岸的官方之間的相互定位,就是一個必須面對的新課題。對江澤民而言,國家統一的新形勢是:鄧小平的「一國兩制」是為解決國家統一之後的方案設計,但是如今的棘手問題是國家統一之前,兩岸之間應如何對待,兩黨模式台灣方面已經不能接受,「兩會」模式北京方面又不滿足,台北以往的建議,如「一國兩府」、「一國兩區」等提案,北京也有顧慮,所以回歸歷史,採用國際法既定的規範,以便加速兩岸政治談判的進程便是解決台灣問題最為保險的作法。

從對台工作的新方向而言,由於在新的國家統一方案中,兩岸的政治協商有其必然性,加上兩岸兩會的多次協商,最終都以政治難題而破局,是以解決兩岸的僵局便是帶動兩岸關係發展的必由之路,所以在兩岸進入政治談判時代前,雙方領導人之間的相互認識,相互熟悉,在見面中營造良好的氛圍,在北京看來這是促使和保證兩岸的政治協商得以順利開展,甚至獲得成果的重要保證;所以江澤民在新的宣示中,特別提出「我們歡迎台灣當局的領導人以適當身份前來訪問;我們也願意接受台灣方面的邀請,前往台灣。」此一具有中國文化特色的邀請和試探,從形式上看,可以視為政策宣示,但是從形勢來體會,就可以理解這就是北京對台灣領導人發出的試探性的邀請,此種先營造氣氛,繼而以由上而下方式來推動兩岸的政治協商,正是中國文化特色的政治運作模式。

客觀而論,江澤民原本的設想應該說是具有一定的新意,也有其可行性。然而其後的發展卻完全不是北京所能料想的,首先是美國白宮突然允許李登輝以私人名義參加其母校--康乃爾大學的慶典,雖然白宮方面設置了若干限制,但是在中方看來,這是美方以兩手策略(國務院扮白臉,而白宮扮黑臉)測試北京「一中原則」的底線,於是北京當局作出了強烈的反應,包括中止兩會的會談,並且在沿海領域進行了相關的軍事演習,既警告李登輝的挑釁,更針對美國的言行不一。此後的兩岸關係陷入停頓狀態,李登輝則更進一步在島內推動文化、歷史和意識型態的台獨教育;所幸兩岸民間往來則不受李的毒害,仍然蓬勃發展,是以對北京當局也只能將對台的重心轉為「更寄希望於台灣人民」的工作上;而美方也在覺察到問題的嚴重性之後,於1997年邀請江澤民赴美進行國是訪問,雙方並簽訂為「建設性戰略夥伴關係」,特別是1998年柯林頓訪中,並在上海宣佈美方的「新三不」政策--不支持台灣獨立、不支持一中一台與兩個中國、不支持台灣參加以國家為主體的國際組織。李登輝在美方的壓力下,恢復兩岸兩會的接觸,並派海基會董事長辜振甫先生赴大陸會晤海協會會長汪道涵先生,重啟兩岸互動之門,但是李並不樂見兩岸關係的和解,是以在1999年原訂汪道涵先生訪台之前,李再次以所謂「特殊國與國」關係論,破壞兩岸之間最基本的原則--「一個中國」,兩岸關係再度緊張,這次由李登輝主動挑起的危機,美方立刻主動跳出來撲火,並要求李收回言論。而且國際強權也紛紛表態重申支持「一中」政策,使李的謬論不得不悄悄收回;但是其破壞兩岸和諧,阻止汪道涵先生訪台的目的則已經達成。其後民進黨掌權,美國白宮易手等一連串的新發展,又逼使北京的對台政策作出第三次轉折。

四、對台政策的第三次轉折:由和平統一而和平發展

由於2000年初台灣出現政黨輪替,新掌權的民進黨是一個從來沒有執政經驗,而又具有強烈意識型態的政黨,對北京而言,這個黨否認「九二共識」,反對兩岸和解,高喊境外決戰,大搞烽火外交,正如美國人所形容的是個「搗蛋鬼」,面對這樣的對手,中共可以有二種戰略選擇,一是以力制亂,一是以靜制動;前者很容易做,但是陷入被動而且破壞中國自己的戰略目標;後者是從建構主義的角度,精心佈局,一旦佈局完成,兩岸的形勢對比就如同如來佛和孫悟空,這樣北京才握有主動權,才掌握戰略的制高點,制人而不受制於人;經過多年的外交努力,和中國大陸自身綜合國力明顯而巨大地提升,中國在世界個個領域都成為重要的成員,因此中國對世界的融入和世界對中國的依賴,均大大提高,在此情況下,民進黨政府雖然是個「搗蛋鬼」,但是能搗蛋的空間也大受局限。故自2004年,民進黨再度奪取統治權力之後,中共「國台辦」受權發表的《5.17聲明》在一開始就明確指出,「堅決制止旨在分裂中國的台灣獨立活動,維護台海和平穩定,是兩岸同胞最緊迫的任務」,這就意味著大陸對台工作戰略調整的重要標誌。在此調整之下,首先是對台灣當時掌權者加以「定性」,直言之,將台灣當時掌權者基本排除出兩岸和平協商的對象之外,因此該掌權者所作的任何挑釁行動,北京均不隨之起舞。其次是北京在「一中原則」的兩岸關係上想推動的工作有七大項,基本上都是長期的工作。其三台灣的選擇只有和平或戰爭。這是胡錦濤上台之後,針對台灣島內新形勢出現後,就兩岸關係的發展首次系統性內闡述其戰略思維。

為了確保此一反分裂,護和平的政策聲明,展現出不同以往的決心和信心,2005年北京當局將反分裂政策「法律化」,此即《反分裂國家法》的出台,以法律的硬式規定確定國家的政治任務,這是中共比較罕見的作法;《反分裂國家法》的核心要旨是多元的,但法理邏輯是十分清楚的:首先以法律條文確立台灣的主權歸屬,其次是規範國家統一的單一模式,即和平統一。其三是確立台獨的底線,即確立啟戰的底線。其背後的法理邏輯是台灣是中國的一部份,如今台灣尚未統一,北京當局要透過交流、經貿等方法塑造和擴大統一的基礎,再以協商的手段來完全統一,如果台灣堅持分裂,中國依法有權採取「非和平」手段阻止分裂。所以整部法律的真正要害關鍵在第一~五條,這是法理邏輯上的大前題,在此大前題下,其小前題是國家必然要統一,而統一是國家內部事務;那麼以當代的國家理論來看,其結論就是阻止國內少數人民鬧分裂當然也是國家內部事務。故而外國人士針對「非和平」手段的發言,其實只是必要的人道呼籲而已,在法理上是沒有立場的。

當北京新的「對台政策」在外部結構,戰略思考,立法佈局都已經到位之後,胡錦濤利用2005年4月16日與國民黨主席連戰先生會見時,首次以共同闡述的方式正式提出「兩岸關係和平發展觀」。次(2006)年4月胡錦濤又在再會連戰榮譽主席連戰時,又進一步提出四點建議來說明兩岸關係和平發展的基礎,目的和方法,他說「第一、堅持『九二共識』是實現兩岸和平發展的重要基礎;第二、為兩岸同胞謀福祉是實現兩岸關係和平發展的根本歸屬。第三、深化互利雙贏的交流合作是實現兩岸關係和平發展的有效途徑。第四、開展平等協商是實現兩岸關係和平發展的必由之路。」至此為止,北京當局重新定位的兩岸關係戰略方針已經相對完備,也在兩岸關係中取得戰略主動,反而是當時掌權的民進黨一方面在國際社會中難以施展,一方面在島內不得不以意識型態來對抗北京釋放的「利多」。自然就陷入難以作為的被動窘境。

到了2007年10月15日,胡錦濤在中共黨的「十七大」報告中,更將:「要牢牢把握兩岸關係和平發展的主題,真誠為兩岸同胞謀福祉、為台海地區謀和平」訂定為對台工作的新政策,同時更進一步提出「十三億大陸同胞和兩千三百萬台灣同胞是血脈相連的命運共同體。」「中國是兩岸同胞的共同家園,兩岸同胞理應攜手維護好、建設好我們的共同家園。」的新說法。充分代表了中共新的對台政策,此一新的對台政策可以包括以下的特點:

第一、當前兩岸關係的現狀定位是「未分裂,未統一」:這是北京當局對兩岸現狀首次最為明確的定位,胡的說法是「儘管兩岸尚未統一,但大陸和台灣同屬一個中國的事實從未改變。」也因為有了這樣的現狀定位,所以對當前的中共政權而言,雖然中共追求統一之心志絕不會放棄,但是只要台北方面不從事分裂的行為,則目前尚未統一就是可以容忍的現狀。

第二、台北方面是否從事分裂,其主要的標誌之一,就是是否回歸到「九二共識」的立場,胡承諾說「在一個中國原則的基礎上,協商正式結束兩岸敵對狀態,達成和平協定,構建兩岸關係和平發展框架,開創兩岸關係和平發展新局面。」值得注意的是「在一個中國原則的基礎上」要談的不是「統一」,而是「開創兩岸關係和平發展新局面」。

第三、「國家統一」的任務,已經從中共領導人念茲在茲,有時甚至是寢食難安的政治課題,中共單方面擺在日程表上的政治目標,轉而成為國家建設現代化的政治過程中兩岸共同的議題,故而此一國家建設現代化的政治過程,就是兩岸同胞共同努力的結果,因為「中國是兩岸同胞的共同家園」,兩岸是「命運的共同體」。這樣一來,從長遠來看,兩岸同胞共同參與的和平發展的過程,也就是和平統一的過程。

第四、「和平」從推動統一的「理想化的工具」,逐漸展現出「工具理想化」的傾向:本文在此使用「工具理想化」,其核心意義是借用了「工具理性」乙詞中比較正面的意含,「工具理性」的正面意含是指「通過實踐的途徑確認工具(手段)的有用性,從而追求事物的最大功效,為人的某種功利的實現服務。」但是並沒有文勝於質,形式扭曲內容,更沒有漠視人的情感與精神價值的意義,經由這種「工具理想化」的傾向,引導兩岸將追求「和平」成為一種價值理性,和兩岸當局的公共理性,其結果必然是有利於「兩岸同胞謀福祉」也有利「為台海地區謀和平」。

第五、兩岸在國際社會的「一中」原則,有可能從「互斥」、「對抗」轉而「協商共存」:這一步顯然是台北方面最關心,也是兩岸之間最為棘手的問題,然而從台灣出現再次的政黨輪替之後,北京當局似乎已經摸索出一種試驗性的可能,即將台北的國際參與,區分為國際組織的參與和國際活動的參與,前者從嚴、從緩;而後者則比較具有彈性的方式處理,兩岸若能輔以耐心,建立互信,逐案化解,應該是很有機會解決此一難題。

總之,北京的「對台政策」自「改革開放」以來,歷經三次的轉析,其目標和原則雖然沒有明顯的變化,但是在策略和作法上確是越來越趨於務實,也越來越理性,雖然其中也有挫折,目前終歸平順,未來也值得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