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人反恐是為了愛美國嗎?

石之瑜
(台大政治系教授)


美國人的愛國主義在911事件時候曾經喧囂一時,在賓拉登遭到美軍擊斃後,再度掀起高潮。不過,在這約十年期間,美軍入侵了阿富汗與伊拉克,逮捕了大量的戰俘。他們的行徑超越了任何文明國家可以接受的最低標準,其間理由不外乎是為了天祐美國的使命,此何以誅殺賓拉登的過程中各種超乎規範的行為,都可以大剌剌的展示在世人眼前炫耀。人們認為美國所象徵的價值,在以天祐美國之名下皆可拋。那麼美國人愛的美國,到底是什麼呢?

美國不是一個民族,所以愛美國不能算是一般概念下的民族主義。歷來研究民族主義者嘗指出,美國作為民族主義的特點,在於是以自由價值所建立的制度,確保了所有民族在這個制度中均受到法律平等保障,所以構成所謂公民民族主義,或自由民族主義。但如今,攻打阿、伊兩國的理由已經證實為藉口,對戰俘的待遇更泯滅篤信美國價值者所能想像,誅殺賓拉登的手段遠遠超越極限,即使引發美國國內零星微辭,往往遭到歡聲與仇恨所淹沒,可見,美國人情感宣洩中所透露的是,他們愛的根本不是什麼公民民族的美國。

一言以蔽之,美國人在歡欣鼓舞中透露的,是對美國世界第一的地位的迷戀,他們愛的是世界第一,全球霸主的地位,不是美國這個公民民族,更不是什麼自由價值。如果賓拉登是在組織某種伊斯蘭論壇批判美國帝國主義,美國人就不介意了,雙方可以平等的吵架,而且多數美國人根本不會知道這號人物。但是,賓拉登卻攻擊雙子星大廈,否定美國霸主的地位,逼迫每個美國人都看到自己理所當然認為第一的美國竟然受創。美國政府事後瘋狂的軍事行動,不分青紅皂白的殺戮,與其說是反恐,不如說是警告世界,誰敢再惹我?這就是布希主義的核心──不聽我就是敵人。

美國人並不很愛美國,因為任何認對美國的辱罵,只會引起少數個別美國人的反擊,大多數美國人根本不在乎。但這並不是因為美國人篤信自由價值,而是因為辱罵美國並不能撼動美國的霸權地位。相反的,即使北京政府沒有辱罵美國,甚至百般忍讓,但卻因為世界上多數人已經開始注意中國崛起,美國的整體政策乃將中國當成是威脅在對待,並且發展千奇百怪的理論,來鼓吹美國應該把中國當成是假想敵,只是所有冠冕堂皇的理由都被美國自己在反恐戰爭中推翻了。那些不把中國當威脅的,就只能到中國去當客人。

對美國人而言,在遂行霸權統治的時候,總是用冠冕堂皇的自由主義價值當成是理由,也因此而能鼓動政治社會起而支持,壓制內部不同的想法。自由主義價值既是真的價值,又是演戲的劇本,沒有自由主義的說詞,就缺乏正當性,而美國人之所以覺得美國偉大,相信天祐美國,基本上是因為對自由主義信仰而形成的自信。這樣的自信讓美國人在遭遇旁人批評時,能夠不屑一顧,甚或做出寬容的姿態,畢竟世界仍然在美國的手中,批評的聲音反而有助於取信於世界,好像美國的宰制並不是靠強制而達成的。

恐怖主義帶來的挑戰,除了是物質與肉體上的不確定性,隨時引發傷亡的不安之外,更是對宰制的一種顛覆,藉由對無辜者的無情的殺戮,證明世界秩序已經蕩然無存,霸權已經不再可靠。而當霸權採取反擊之際,對於個人自由進行各種限制,於是引發社會的不滿,起碼造成人們必須有意識的調整,如此一來,自由與壓製成為一體的兩面,則過去以自由之名遂行的統治,也因此隨之動搖。如果自由的代價是動搖了統治,則統治的代價,就是限制了自由。

事實上,所有全球治理所引發的干預,包括人道干預與其他因為內戰或核擴散導致的干預,都是以恢復自由秩序作為前提的,否則就沒有正當性。只要說是為了恢復自由秩序,以美國為首的西方自由主義陣營就取得了介入的理由,師出有名。911之後,反恐成為一個新的國際干預的理由,儘管各國在組織實際的干預時,往往動機複雜,而且遭到干預的對象未必直接涉入恐怖活動,或干預本身未必有助於清除恐怖活動,但反恐成為干預的好用藉口,已經毫無疑問。

如果恐怖主義濫殺無辜,反恐的實踐也犯了同樣的惡行,同樣導致無辜傷亡。人們往往認為反恐造成的無辜傷亡情猶可原,但恐怖主義造成的無辜傷亡則罪不可涉,因為反恐的目的不是傷害無辜,而恐怖主義的目的卻恰恰就是傷害無辜。但未必真的如此不同,因為抱著刻意傷害與報復心理的反恐國家及其軍人,不但不在少數,而且上層政客藉機相互傾軋,擴張勢力,爭取預算的倒行逆施,應該說是常態,而非變態。透過干預所能保證的,只是美國再度證明自己控制世局,而不是自由主義仍然專擅。

同理可問,台灣人愛台灣嗎?愛台灣是不分青紅皂白的民族主義嗎?當然不是,因為大陸的漢族與台灣同一族,但是愛台灣卻成為反華論述的重要火藥。是我們口口聲聲說的民主、自由、人權嗎?但就像美國人一樣,台灣在政黨鬥爭中犧牲與剝奪的人權,只會引起社會上零星無力的哀鳴。實則,台灣人愛的不是台灣,而是台灣比大陸高級、高尚、高貴的形象。只有當這一點被挑戰時,台灣人才會憤起捍衛,而且採取的手段總是超越自由民主人權的規範。故台灣人不是真愛台灣,與美國人不是真愛美國,其理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