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釣運動四十年的省思

寫在《尋找風雷:一九七○年代台大保釣學生運動史料彙編》出版之前

王曉波
(中國文化大學哲學系教授)


今年是全球華人保釣運動的四十週年,也是台大學生發起保釣示威遊行的四十週年。四月九日和十日兩天,由林孝信任召集人在世新大學舉辦了「理想還在召喚──保釣運動四十週年大會」活動,因當年我和王順聯名發表了《保衛釣魚台》(《中華雜誌》一九七○年十一月號)一文,而引起反響,故在大會上,主持人劉虛心特別稱我為「點火人」,其實當年波瀾壯闊的全球華人保釣運動發起人是林孝信,我只是在台大參與了由錢永祥和《大學論壇》社發起的保釣運動而已。

後來,周恩來接見海外保釣運動代表時,曾稱保釣運動是「海外的五四運動」。台灣的《中央日報》就出現了「李匪×焱、王匪×生、王匪×方」的報導。於是海外保釣運動就分裂成左右二派了。

一九七二年十二月四日,《大學論壇》社在台大森林館第一教室舉辦了「民族主義座談會」的演講,而引發了台大校園內的統獨論戰。於是,島內又分裂成統獨二派。統派則在一九七三年初,被國民黨當局以「台大哲學系事件」鎮壓了下去,而不及獨派。

在今年四月九日的大會上,大會安排了我講話,我當著全球各地來的保釣志士和「老保釣」的面前說,當年在街頭的遊行隊伍裡,哪個沒喊過「誓死保衛釣魚台」,而今日釣魚台猶在日本控制中,我們已經「苟活」了四十年,能不慚愧嗎?經過四十年的反思,我認為保釣運動是失敗的,老保釣也是失敗的一代。但我們要把失敗的經驗和教訓告訴下一代,人生不可能再有下一個四十年了,只能寄希望於下一代青年,我們卻應做到「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

保釣的失敗當來自主客二方面的因素。在客觀方面則是受國共內戰和台獨運動的干擾。我們老保釣的這一代,不但不能保住釣魚台,又因攪進了國共內戰和統獨之爭,而分裂成左右統獨,內鬥不已,又如何對外保釣?

周恩來說,保釣運動是「海外的五四運動」,但「五四運動」是什麼?戰後兩岸分裂後就講不清楚了。台灣方面就把「五四運動」講成德先生、賽先生,是自由、民主,是新文化運動,是反傳統,是白話文學,所以把五月四日訂為「文藝節」。周策縱在其鉅著《五四運動史》中,把「五四運動」界定為從一九一七年初到一九二一年底的五年之間,而把一九一九年的學生運動稱為「五四事件」。試問一九一七年初,有誰能預料到在一九一九年會爆發「五四事件」而有「五四運動」?更有甚者,居然把主張「不抵抗主義」和「反反二十一條」的胡適當成「五四運動」的「思想導師」。「五四運動」起自山東問題,山東問題來自二十一條,試問「不抵抗主義」和「反反二十一條」如何去指導「外抗強權,內除國賊」和「中國的土地可以征服,而不可以斷送。中國的人民可以殺戮,而不可以低頭」的「五四事件」?

大陸方面,則把「五四運動」講成反帝、反封建、魯迅,和「五四運動」在思想上和幹部上準備了一九二一年中國共產黨的成立」,而把五月四日訂為「青年節」。

周策縱為什麼把「五四運動」界定為一九一七年初到一九二一年底,因為一九一七年初,蔡元培、陳獨秀都到了北大,而胡適也在一月號《新青年》發表《文學改良芻議》;到一九二一年底中共創黨,「西化重點在此時,從自由主義轉變為社會主義」。

然而真正的「五四運動」是什麼?我們必須還原歷史真相。「五四運動」其實是一個要求「還我青島」,「外抗強權,內除國賊」的愛國運動,是一個中國近代民族救亡圖存的運動。如何救亡圖存才有「自由主義(白色)西化」和「社會主義(紅色)西化」之別,由於知識份子意識型態的分裂,而有左右二派,在政治上則形成國共兩黨,而有國共內戰,不問是非真假,只問意識型態的左右,一直到今天中國不能統一。

一九四九年,國民黨敗退台灣,標誌著「白色西化派」在中國的失敗;一九七九年,中共實施「改革開放」,標誌著「紅色西化派」在中國大陸也失敗。鄧小平揚棄了意識型態之爭,回歸「實事求是」和「摸著石頭過河」。三十餘年於茲,而有中國的再崛起,解除了中國「亡國滅種」、「豆剖瓜分」的危機,才實現了「五四運動的「外抗強權,內除國賊」。這不是「白色西化派」的勝利,也不是「紅色西化派」的勝利,而是中國人民「實事求是」、「摸著石頭過河」的勝利。在台灣的「白色西化派」,如果不是大陸軍事的威懾力量,連「中華民國」的招牌老早都要換成「台灣共和國」了,又遑論「外抗強權,內除國賊」。

「保釣運動」確實和「五四運動」一般,是青年學生的愛國運動,是近代中國民族救亡圖存的反侵略運動。但不幸的是祖國分裂了,海外就有「愛國」究竟要愛那一邊的「國」的問題,這是認同的問題。

在島內比較單純,當時我們反對美國把琉球連同釣魚台「歸還」日本是基於三項理由:(一)東海大陸礁棚的石油及領土主權不容侵佔;(二)在國防上,釣魚台落入日本之手,只須一個連的兵力,台北城就在日本的炮口下。(三)美國「歸還」琉球的根據是「剩餘主權論」,因日本擁有過琉球的主權,戰後雖放棄,但仍保有「剩餘主權」。日本也曾擁有過台灣的主權,是否仍擁有「剩餘主權」,可以把台灣「歸還」日本呢?另外,還發生驅打台灣漁民,撕裂中華民國國旗的事件。至此,是可忍孰不可忍?這是我們發表《保衛釣魚台》一文和參與保釣運動的背景。孰不知,「德不孤必有鄰」,該文流傳到海外而引起共鳴。

一九七一年一月二十九日和三十日,美國台灣留學生分別在東西兩岸舉行示威抗議;四月十日,又在華盛頓舉行示威遊行。六月十七日,台大學生亦發起示威遊行,分別到美國大使館和日本大使館抗議。

台大學生保釣運動的真相究竟如何?讓我們回到四十年前的歷史現場。上午九時,學生抗議車隊從台大出發,九時十五分,抵美國大使館,由張台雄同學朗讀抗議書後,入內遞交抗議書。再由美國大使館遊行到日本大使館,沿途喊口號,發送《告全國同胞書》。口號和標語的內容包括:「誓死保衛釣魚台」,「釣魚台是我們的」,「保衛領土主權」,「反對美日陰謀」,「中華民族永不屈服」,「中國人,站起來」,「打倒帝國主義」,「日本鬼滾出去」,「誓為政府後盾,保衛釣魚台」等。《告全國同胞書》的內容則為:

同胞們:今天我們台灣大學的學生列隊到美日大使館前示威,乃是要證明中國的領土主權絕不容侵犯。我們要向歷史交待,我們要向世人宣稱:中華民族是一個永不屈服的民族!任何的侵略陰謀均將被我們的正義鐵拳擊碎!八年抗戰,我們付出了無數軍民的生命;五十年台澎佔領,我們受盡了日本鐵蹄的蹂躪。然而我們都原諒他們了,今天他們竟再度將其侵略的魔掌伸向我們的釣魚台列嶼。是可忍,孰不可忍?一百二十年來,帝國主義對中國的侵略,已使我們欲哭無淚。我們也知道這不是該哭的時候,我們必須忍著淚把所有的侵略者擊敗,光復大陸,重整山河,才是我們哭祭黃陵的時候!此外,最後還有三句口號為:「為炎黃子孫爭榮名!為世界萬國存正義!同胞們!起來!這是我們捍衛祖國的時候了!」

這份神似《五四宣言》的《告全國同胞書》,和《五四宣言》一樣,是充滿了愛國主義和民族主義激情的,並無左右意識型態,唯「光復大陸,重整山河」堅持了國家統一的理想和立場。

現在台灣已經遠離「白色恐怖」戒嚴時期了,但仍有一項歷史的真相須待釐清。即當年台灣當局指責我們保釣運動是「受匪煽動」、「為匪宣傳」、「與匪唱和」。其實釣魚台主權爭議起自一九七○年初,是年暑期而有《中國時報》記者登陸釣魚台,插上中華民國國旗,及在巖壁上書寫「蔣總統萬歲」以宣示主權,後國旗遭卸下,並且右上角遭撕裂。這面撕裂的國旗也是《保衛釣魚台》一文的插圖。該文本投稿於《大學雜誌》,遭拒而轉投《中華雜誌》十一月號刊出。收到雜誌後,胡卜凱於十一月十七日,在普林斯頓的《科學月刊》編輯小組上提出討論,並轉告在芝加哥的《科月》創刊人林孝信,而發起美國台灣留學生的保釣運動。中共第一次對釣魚台主權表態,當為一九七○年十二月四日新華社稱,釣魚島列嶼為中國台灣省領土。中共的表態晚於我們保釣,是誰「煽動」誰,誰「宣傳」誰,誰「唱和」誰呢!亦可見當時台灣外交和安全當局的顢頇和粗暴。

一九七一年一月二十九日及三十日,留美學生抗議示威有「打倒日本軍國主義」的口號和標語,示威後,二月五日,《中央日報》發表社論《論日本軍備》謂:

毛共匪幫「反日本軍國主義」的口號,在其實質上,是三反路線的副產物。今日毛共對外鬥爭是「反美國帝國主義」,反「蘇聯修正主義」或「反社會帝國主義」與「反一切反動派」。在它這三反路線上,更加具體的宣傳活動是反對美日合作,尤其是中日韓合作,同時亦反對蘇日合作。因此毛共硬要指稱日本軍備為「軍國主義」,以配合它這種政治宣傳鬥爭。我們中華民國政府與國民,在蔣總統領導之下,先是對日抗戰八年之久,獲得最後勝利。以及日本投降之後,乃秉持「以德報怨」的大方針,力促其平等合作,共策東亞的自由、和平與安全。我們今日在這政治與道義的大方針之下,對於日本軍備,自當採取客觀的看法,作公正的判斷,而不遽然認定其為「軍國主義」。我們必須看清毛共「反美國帝國主義」與「反日本軍國主義」的口號,是以聳動中國人的觀感與心情而破壞中日韓美的合作為其目的。我們對於日本軍備的現狀與前途,固要保持高度的警覺,仍當以客觀的看法作公正的判斷,方才不至為毛共匪幫的政治宣傳口號所誤。

保釣運動反對日本軍國主義復活要重新侵佔釣魚台,這是任何受過日本軍國主義蹂躪過的中國人很直接而自然的反應。但代表國民黨執政當局的《中央日報》卻以「反日本軍國主義」為「毛共匪幫的政治宣傳口號」。《中央日報》不但沒有聲援海外台灣留學生保國衛土的保釣愛國運動,反而將其扣上了這麼一頂紅帽子。

我們願意再次回到歷史現場,釐清歷史真相,保釣運動喊出「打倒日本軍國主義」的口號,並非無的放矢,更非「毛共匪幫的政治口號」。

一九七○年,日本文學作家三島由紀夫,為反對日本戰後的和平憲法,煽動日本自衛隊叛變失敗而切腹自殺,三島是戰後日本民間軍國主義的代表人物,除了他的文學作品外,還組織了一個「楯之會」的武裝團體,就是以軍國主義為指導思想。類似「楯之會」團體,當時在日本有五百多個,共十二萬人之眾。三島切腹自殺後,軍國主義思想,瀰漫全日本。

一九七○年日本時事通訊出版的英文《政經時事季刊》十月號又刊出源田實的《日本國防論》,並由李嘉譯出連載於《中央日報》(十月四日~六日)。源田實是偷襲珍港的主要策劃人之一,戰後淪為戰犯。在《日本國防論》中,源田實主張擴大日本海上自衛隊,以便護衛從太平洋到印度洋廣大海域的安全。

《中央日報》不但大力吹噓《日本國防論》,並且源田實還被安排到台灣來晉見蔣介石總統。

三島由紀夫和源田實不是軍國主義,是什麼?日本佔領釣魚台不是侵略,是什麼?保釣運動反對日本要侵佔釣魚台,要「打倒日本軍國主義」,國民黨和《中央日報》不但置若罔聞,還要說這是「毛共匪幫的政治宣傳口號」。

二月五日《中央日報》社論是一歷史關鍵性文件,為了反共,不但輕忽保衛釣魚台,甚至勾結日本軍國主義餘孽,向保釣運動宣戰。

試問被扣上「紅帽子」的保釣運動將往何處去?於是,海外保釣運動迅速的分裂為左右兩派,所以,我們說,國共內戰嚴重的干擾了保釣運動的發展。

為了爭取日本政府支持台獨運動,在釣魚台主權爭議之初,東京發行的台獨機關刊《台灣民報》(一九七○年九月十五日)竟發表《海賊主張尖閣列島之領有權,不法佔據釣魚台》一文稱:

蔣政權終於非法佔領日本領土釣魚台列嶼,而在日本人面前全盤托出其無法無天的真面目。日本政府如果表示稍微軟弱的態度的話,釣魚台有馬上成為第二竹島的可能(危險性)。由於其海底擁有一百萬立方公里的石油值時價一萬億美元(等於三百六十兆日圓)以上,所以蔣政權便發揮其海盜的真面目,主張對於尖閣列嶼的主權,於八月初,蔣政權的中國石油公司隨便將該島海底油田的探查權交給美國海灣石油公司。並於九月四日,蔣的船員和新聞記者等在該列島之釣魚台島插上青天白日旗,且在巖壁上刻蔣總統萬歲的文字,白晝浩浩蕩蕩地非法佔領該島。因為不能再忍受屢次的這種政權的海盜行為,琉球政府遂於九月十五日,派了警官乘坐琉球警察局的救生艇前往該島,並將蔣旗拿下來。……數年前,尖閣島之一的釣魚台島上,還有許多鰹鳥等海鳥,但現在幾乎絕種了。這是因為台灣漁船在釣魚台列嶼海域除捕䱽魚、文鰩魚以外,中國漁民且上岸去把所有的鳥蛋一掃而光所致。這些漁船的船主都是中國人,台灣人只是充當他們的日語翻譯。換句話說,船上幾乎都是中國人。由於尖閣列嶼離台灣只有一百九十公里,所以戰後二十幾年,中國漁民的非法入侵便成為家常便飯。因此,明明是日本領土,而竟因為中國人好像自己領土一樣自由自在地侵入,而這種入侵的實績就是今日導致蔣之非法佔據的主因。……要之,為了確保第二次對日借款,蔣政權竟發揮了道地的海盜行為,非法佔領尖閣島的釣魚台島,侵犯日本的領有權。這件事對於日本當局,該有被「自己養的狗咬了」的感慨。由此,日本的為政者,實有重新檢討親蔣一邊倒政策的必要。同時,一億的日本人,要由此而知道蔣政權的無法和橫暴,以及認識我們台人的自主獨立運動的重要性。

在釣魚台問題上,有左右的分裂,還有統獨的分裂。一九九○年十月十一日,林正杰在立法院提出保釣質詢,又引起一陣保釣熱潮,在熱潮中竟出現「棄釣論」謂:「不要說釣魚台,就連台灣也不是中華民國的領土,日本從未在任何條約中明言把台灣交給中華民國,日本只是放棄台灣主權,卻未提及主權歸屬。中華民國之所以宣稱台灣為其領土,完全是戰後美國支持非法侵佔台灣」,「美國可以非法指定中華民國接管台灣,當然也可以把釣魚台劃給日本」。李登輝至今仍堅持釣魚台屬於日本。所以,我們說台獨運動干擾了保釣運動。

當時,釣魚台並不在日本手中,仍然為台灣漁民的漁場及風雨的憩居之地。如果不是國民黨為反共而勾結日本右派,不是台獨為獨立而巴結日本政府,而是海內外華人一條心,並以大陸為後盾,台灣一舉拿下釣魚台,今天的釣魚台也未嘗不可以像韓國佔領竹島(獨島)一樣,掌握在台灣的手裡。但時不我與,機不可失。痛哉!

保釣運動是我們老保釣失敗的痛史。杜牧《阿房宮賦》謂:「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復哀後人也。」

「後人哀之」不如「自己哀之」,留下歷史的紀錄以為殷鑒。美國要重回東亞,南海風雲又起,如果中國人還不知團結,只知內鬥分裂,將來之所失,又何止於釣魚台,而只能「後人復哀後人也」。

二○一一年五月八日,於公館自囚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