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析美國大選與歐巴馬連任後的「亞洲主軸」戰略可能走向

熊玠
(紐約大學終身教授)


美國自2008年華爾街崩潰而造成金融危機與經濟持久蕭條困境以來,至今未有起色。

歐巴馬在上次競選時,曾受到當時這個經濟困境的幫忙。他的「改變圖存」口號才額外響亮,也因此才能當選,而成為美國有史以來第一個黑人總統。今年大選,經濟持續蕭條、失業率居高不下。本是他選舉連任的剋星。蓋因美國有史以來很少有一個總統在失業率高漲時能夠當選連任的。大選對手羅穆尼也抓住這個經濟低落之危機,大作文章。在競選以及與歐巴馬電視辯論中,一再強調當務之急在為人民製造就業機會,藉以挖歐巴馬的牆角、為自己拉票。所以民調一直顯示兩位總統競選人之間,無分昆仲,48%對48%。甚至在總統大選前一日仍是如此。但開票出來,仍然是歐巴馬當選連任。而羅穆尼的得票率(49%)僅落後一個百分點--雖然選舉人票卻相差一百之多。無可否認,這是一場打得至為平手的選舉結果。

因此,立刻有評論員認為,民主黨雖贏了這場選舉,卻輸了團結。意即美國雖然一向是個有各種分歧的國家。但從未如此分化過:白人對有色人種;郊區(包括農業地區)對城市;北方對南方等等。這個說法,個人認為,稍嫌籠統。也有人認為羅穆尼輸在沒有得到足夠少數族裔票的支持。但這也只是其中的一個原因。我們如果較深入分析一下票源,對這次為何羅穆尼敗選(與歐巴馬當選連任) 會得到一個較為具體的認識。

少數族裔選票 幫助了歐巴馬

美國近年來大都市選民結構,因西裔、非裔、亞裔湧入,無形中擴大了原來支持民主黨(與歐巴馬)的中產階級之基礎。而共和黨對待少數族裔,一直保持以往的強硬立場。何況,歐巴馬佔其執政之方便,在選舉前兩個月頒布了一項行政命令,讓大約80萬無居留身份的外來青年(包括很多拉丁美洲滯留的非法移民)可以申請工作許可;而不再被驅逐出境。就是因為這樣,歐巴馬贏得了西班牙裔眾多的新墨西哥州、佛羅里達州、以及科羅拉多州。另外,維吉尼亞州,本是共和黨的地盤,也被歐巴馬佔領了。再更進一步看各少數族裔的分佈情況與他們這次投票的紀錄:黑人佔全體美國人口的13.1%;西班牙裔占10%;亞裔占3%。他們投給歐巴馬的比率分別為:95%,67%,與73%。姑不談黑人族裔,在西班牙族裔中,羅穆尼只得到27%的票;比上次大選(共和黨)的麥肯還少了四個百分點。亞裔的票羅穆尼只得到25%。民主政治,本來就是依靠擴大票源的遊戲。共和黨忽視了少數族裔,在兩黨競選人行情靠近之如近年的情況下--民調中顯示48% 對48%的比例,大多數包括的是白人--舉足輕重的就是少數族裔的票來決定了。研究票源的分配,我們發覺各州國會議員選舉,有13個亞裔當選(或連任)。最引人注目的當推紐約的孟昭文。她是紐約州第一個亞裔選進聯邦眾議院的。

羅穆尼敗選的其他原因與暗藏的信息

除了以上所說族裔的問題以外,還有羅穆尼所屬共和黨背景的累贅。因為共和黨一向的形象是富人的政黨,所以儘管羅穆尼一再用美國急需製造就業機會來挖歐巴馬的牆角,但他的減稅主張,無人相信是要減富人的稅。相形之下,歐巴馬佔了民主黨是工人與非富人(包括窮人)政黨形象的便宜,他的歐記醫藥保險(Obamacare)更得到了這些大眾的擁戴。他所要的減稅是減富人的稅,更是普羅大眾(一般選民)所樂於聽聞與支持的。究竟是他們比富人眾多。故能以多勝寡。

另外,是羅穆尼自己的包袱。因為他個人以及與他有關聯的公司(譬如Bane企業)在中國大陸有大量的投資。他需要撇開這個包袱,才能攻擊歐巴馬無能、讓成千上萬就業機會流失到中國。所以他需要加倍地將美國經濟的蕭條歸罪於中國。並且誇下海口,說在他跨進白宮的第一天,他將宣佈中國為操縱貨幣之罪魁(這樣就將帶動法定制裁的措施等等出籠)。孰料這個看法已經過時而失去了銷路與號召力。一個由摩根史坦利(亞洲)董事長兼首席經濟專家司蒂芬.羅企(Stephen S. Roach)發表的報告,指出儘管有人指控中國操縱貨幣,事實上人民幣的價值自2005年以來,相對美金而言已升值32%。這項報告在民間的反應,可由《紐約時報》專欄作家佛裡德曼(Thomas Friedman)的一篇評論看出。這篇評論一開頭就說,也許羅穆尼到白宮的第一天可以宣佈中國是操縱貨幣的罪魁;那麼,第二天將是中國宣佈退出美國國債而大量拋售它手持的兩千億美元。然後,第三天羅穆尼將鄭重向中國道歉,以求挽救美金在國際市場的價值。儘管到投票前兩個星期羅穆尼已絕口不談中國操縱貨幣之事,選民並沒有因為羅穆尼的豪語而給他加分。

歐巴馬第二任的亞洲政策可能走向

無容贅言,歐巴馬的內政將以經濟復興領先;而減縮財政赤字也在優先考慮之列。歷來任何總統第二任都會考慮到自己在歷史上有何政績足以留名。歐巴馬亦不例外。由於內政上受經濟困擾之深,很難有突破性的政績,所以其重心挪到外交上的傾向,也是可以理解的。估計在外交上,重點將不是歐洲或拉美與非洲,而是在中東與亞太兩個地區。中東的問題無外乎阿拉伯世界與以色列的衝突,一時不可能找到突破。何況,也不是和美國本身利益直接休戚相關。另外伊朗問題,雖然嚴重,但實乃屬於救火性質。唯有亞太地區有兩點需要美國深謀熟慮的長期關注。一是亞太地區的經濟動力為世界之冠,已成為全球經濟成長之「引擎」。對美國自身利益有直接戰略性的關聯。另一是中國之再起,直接威脅到美國的領導地位。基於這兩點的考慮,在歐巴馬的第一任內已有「亞洲主軸」(Asian Pivot) 戰略之制定。

當初很粗糙的直覺反應,是企圖聯合亞太地區強勢經濟各國(包括東協十國),以組成一個連環套來遏阻中國之氣焰、甚至挫鈍其過份之擴張。這個連環套叫Trans-Pacific Partnership (TPP,跨太平洋夥伴關係)。但因亞太各國猶豫,不願被逼迫在美國與中國之間選擇一方為友。歐巴馬的白宮謀士,也覺得不應太過刺激中國,以免引起反彈,導致產生適得其反之後果(這已可由美國在釣魚島問題上袒護日本而逼使中國加速其海軍迅速擴張上看出)。自9月以來,美國圍堵中國將是很危險選項的理論,已經浮上檯面。所以歐巴馬在與羅穆尼辯論中,將中國定位為既是競爭者又是夥伴。

這表示美國高階層對圍堵中國的政策已有反思。對歐巴馬白宮(以別於希拉蕊所統領的國務院)而言,這種反思在民間也引起得相當共鳴。即中國不是蘇聯的再世而蠻不講理;故不應強逼其反彈,造成相反效果。這也是歐巴馬比羅穆尼多出若干選票的來由。

也就是因此,才有歐巴馬當選連任以後,立即宣佈將出訪東南亞。為的是參加「東亞峰會」(11月18-20日)。並將附帶訪問泰國與緬甸。一般媒體不知箇中奧妙,一直在訪問緬甸(與泰國)上大作文章。殊不知所謂「東亞峰會」是由ASEAN(東南亞協約國)十國為班底,先加「內三國」(中、韓、日)後又再加「外三國」 (澳洲、紐西蘭、印度) 組成。此組織醞釀以來迄今仍未有一適當名稱。因為東協十國並不在東亞。所謂「外三國」更不在東亞。而所以暫稱「東亞峰會」之原因,主要是要突出中、韓、日三個特大強勢經濟體在東亞的特殊點。俄羅斯與蒙古等也已表示願申請參加。所以,在它正式成立之日,將由目前的16國擴張成為至少18個成員國構成的一個超級貿易集團(目前沒有美國)。其態勢將導致目前的「亞太經濟合作」論壇(APEC)消失其存在之理由。本集體之經濟比重(以GDP計算)將超越歐盟(EU)與北美貿易協定區(NAFTA)。何況在俄羅斯也參加「東亞峰會」後,由於中、俄均是「上海合作組織」的成員(另外的成員有哈薩克斯坦、烏茲別克斯坦、克爾基斯坦、與塔吉克斯坦)。這樣,如果這兩個組織串聯起來,豈不讓中國與俄羅斯兩國的影響地跨東亞、東南亞、與西亞,而對美國造成極大威脅。所以更是美國要參加東亞峰會的積極理由。

歐巴馬這次的東南亞之行,正是為了要參加今年由柬埔寨輪值做東道主而召開的上述「東亞峰會」。其實,這個峰會的前身(ASEAN+3),由於當時馬來西亞總理馬哈蒂爾的極力堅持,是不預備美國參加的。所以,今年歐巴馬的到來,不但是美國總統第一次參加這個組織的峰會,而是表示該峰會對美國的解禁(這是希拉蕊三年來努力的結果)。故其意義至為深長。這顯然是符合與支持歐巴馬為了美國「重返亞洲」而定的所謂「亞洲主軸」(Asia Pivot)的戰略。對美國而言,其特殊之處,乃在這個戰略的轉向,已超越了美國以純圍堵中國的對抗性方針,轉為參加一個有中國積極參與領導的多邊經濟體。以期達到兩個目的:(一)美國人一向講「如不能蓋過他,就加入他的陣營」(If you can't beat them, join them)的想法。即以這樣的辦法與中國相處,代替了圍堵中國的抗爭;(二)在21世紀超級貿易集團與超級貿易集團之均衡遊戲,美國不致缺席。

分析

北京對羅穆尼敗選,至為慶幸,因為沒有了被貼上貨幣操縱國標籤的危險。但我希望對於歐巴馬的連任,北京有心理上的準備。因為歐巴馬比羅穆尼要複雜得很多。以上所言,雖然表面上看來有助美中關係之改進(實際上也是如此),但不要忘了,在歐巴馬第一任時,在尋求與中國合作的同時,卻向世界貿易組織(WTO)進行了多次美中貿易的起訴。他的國務卿希拉蕊.克林頓在2009年首訪河內參加東協國年會就開始挑撥離間,鼓勵東南亞各國在南海問題上挺起腰桿對付中國。還附合菲律賓將南海改稱為「西菲律賓海」。

嗣後美國又與越南、日本舉行海軍聯合演習。除了在釣魚台問題上縱容日本玩弄《美日安保條約》狐假虎威以外,美國還在澳洲駐軍,名曰鞏固太平洋安全,實際上是項莊起舞之舉。另外也不停與印度勾結。更企圖拉攏緬甸。為此目的,去年12月希拉蕊還特為訪問緬甸,並會晤昂山素姬。今年歐巴馬當選連任後立即宣佈趁參加「東亞峰會」之便,造訪緬甸;開第一個美國總統蒞臨該國之先風。其用意無外乎企圖誘導緬甸脫離中國的勢力範圍。相信在「東亞峰會」會見中國領導人時,一定仍是甜言蜜語。但無情的國際鬥爭,常常是口蜜腹劍,這將是歷史上另一實例見證。

結束語

自尼克森以來美國七位總統(歐巴馬是第八位)俱相信美國與中國大陸關係改進,是對台灣有更穩定與更安全的兆頭;同時也認為台海兩岸關係改善,也是讓美國手上的一個燙手山芋脫手的機會(當然實際上也等於沒有了台灣牌可打)。歐巴馬總統也不例外。但是,21世紀地緣經濟時代之狀況,與20世紀冷戰時期的地緣政治情況相比,遠超過其錯綜複雜。尤其中國30年來持續快速成長,迄今已超過日本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一般估計不出2025年將超越美國成為世界上第一大經濟體(歐盟估計為2020年;高盛公司估計則提前到2017)。所以,美國不得不正視「中國威脅論」,而其企圖遏制中國興起之直覺與本能,不是理智上能輕而易舉避免的。但中國人應該有準備接受一個事實,即只要美中關係能在鬥爭中有合作,就已經難能可貴了。

從中國方面看來,如何能保持這樣既鬥爭又合作的關係,是一門大學問。但未來美中關係,問題不在中國。因為中國文化既有「以小事大」智者的薰陶,也有「以大事小」仁者涵養的教導。在這種情況下,台灣應如何處置方為得體,更需要有大智大慧方能萬全。但反對黨一貫的為反對而反對的思維,是否符合這種大智大慧的需要,有待深思。這是真正愛台灣的人,不可不正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