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俄關係升溫的光與影

何思慎
(輔仁大學日文系〔所〕教授)


一、安倍與普丁的盤算

戰後日俄關係的發展,除日、俄「北方四島」(俄稱「南千島群島」)領土爭端外,美國對日外交的牽制亦為限制之一。在俄舉行的第三次「安普會」上,俄羅斯總統普丁直言,儘管有美國壓力,日本朋友仍在努力維持對俄關係。

日本因應「中國再興」,調整冷戰時期於日本北面屯駐重兵抵禦蘇聯的部署,將防衛重心南移,2010年開始,日本強化對西南諸島的防衛。然而,以有限的自衛隊數量難以對應未來可能的危機,為此,日本外交存在改善對俄關係的需要,好減少北方的戰略壓力,以防陷於南、北兩面受敵的窘境。安倍首相須接軌東京「地球儀外交」與莫斯科「東望外交」。安倍首相尋求與中國在地緣政治上具矛盾的俄羅斯強化雙邊關係,積極回應普丁總統就「北方四島」主權爭端所提出的「和局」主張, 希望藉此打開日俄關係僵局,簽訂戰後延宕至今的「和平條約」。

在日俄關係發展上,急於打開「北方四島」僵局的安倍受制於普丁。安倍希望在已逾一甲子之《日蘇共同宣言》之基礎上,推進戰後以來懸而未決的「和平條約」,實現其父親安倍晉太郎外相未竟之夙願。

日本一改過去以「北方領土」解決為前提的經濟合作立場,安倍對俄外交顯然以經濟先行,而日本亦淪為普丁打開美、歐經濟制裁,緩解國際孤立的敲門磚。因此,普丁的對日外交居於優勢,因俄方未對「北方領土」問題作出讓步,即在2016年訪日時,獲得安倍三千億日圓的經濟合作大禮。日、俄啟動西伯利亞地區的能源及經濟合作的一籃子計畫,尋求「北方四島」爭端解決及戰後和平條約簽訂的可能途徑。安倍表示,在「新思路」下,看見具體推動日、俄談判的路徑,對此感到有把握。

安倍的對俄外交考量有兩方面:安全面上,避免中、俄結盟,帶來中國的外交壓力。俄羅斯在併入克里米亞後面臨外交孤立、經濟制裁,於是與中國越走越近。日本與中、俄兩強為鄰,若兩國真的發展為準同盟,將給日本帶來極大的戰略壓力,因此,日本必須全力阻止俄羅斯倒向中國。

其次,則是安倍個人強力期望能解決「日俄和約」懸案。安倍首相的父親在外相任內致力於對俄外交,1991年4月蘇聯領導人戈巴契夫訪日之際,安倍晉太郎還拖著病軀,坐著輪椅來見戈巴契夫,據說當時推輪椅的人就是安倍晉三本人。對安倍而言,除了與俄羅斯締結「日俄和約」,解決二戰的懸案外,還有為父親了結心願的私人因素。日本前外務省歐亞局蘇聯處長東鄉和彥大使認為,安倍三連霸日本自民黨總裁任內最大的政治目標,與其說是修憲,不如說是與俄羅斯簽訂「和平條約」。東鄉大使預判今夏安倍將解散眾議院,在7月21日與參議院同時改選,此前安倍希望與普丁簽署「日俄和平條約」,將此條約移請國會審議,接受最新民意檢驗。

然而,普丁的外交亦有兩項考量:外交及安全戰略面上,俄羅斯也擔心在經濟及外交上太依存中國,而且也不願意在中俄關係中擔任次等角色,所以藉由與日本發展等距外交,可對中國打日本牌。況且,中國持續壯大,中、俄兩國接壤國土太長,歷史上也有軍事衝突,太依存中國對俄羅斯而言絕非明智之舉。經濟上,西方的經濟制裁使俄羅斯國內經濟情勢嚴峻,與日本改善關係,一方面可以打破西方的經濟制裁,另一方面可以引入日本經濟援助及技術來發展俄羅斯遠東國土的經濟。

不過,日、俄兩國各自首要的目標分別是締結和約及經濟發展,難以建立緊密的外交或安全合作關係。兩者在國際情勢上,就北韓核武、敘利亞、克里米亞問題進行了交流,但幾乎都是安倍提出看法,普丁未實質接招。這部分顯示日、俄之間在國際間重大安全情勢上,存在根本矛盾。安倍的外交路線基本上仍是擁護美國,而俄羅斯則與美國在安全利益上存在歧異。因此。日、俄的合作,註定只是在特定議題上的合作,不可能像美、日之間的密切。

而且,俄羅斯的目標也不是與日本結盟,甚至俄羅斯也不太可能與中國結盟。歷史上俄羅斯很少與人真心結盟,日、蘇互不侵犯,德、蘇互不侵犯都是權宜之計,拖延時間;而中、蘇同盟看似價值觀相似的同盟,但不到10年即分裂。分裂後,還演變到邊界領土戰爭,甚至一度考慮對中國使用核武。因此,與其說俄羅斯目標在尋求與日本結盟,不如說其目標是分化美國與日、韓兩國的同盟關係。美國決定在南韓部署「薩德」(THAAD)系統,使俄羅斯在東北亞戰略地位處於劣勢,若能與日本改善關係,或至少以北方領土及「和平條約」借題發揮,牽制日本,不讓其總與美國亦步亦趨,對俄羅斯而言已達到目標。

二、日俄「和平條約」的進展

誠如普丁所言,日本應放棄早日解決「北方領土」問題的想法。2010年11月,時任俄羅斯總統麥維德夫首度造訪「北方四島」的國後島,以具體行動宣誓對「北方四島」的主權,亦使日、俄的「北方四島」無簽證交流受挫。此外,俄羅斯更在日本宣稱擁有主權之「北方四島」中的擇捉、國後兩大島強化軍備。「北方四島」為日、俄談判「和平條約」中,始終無法彌平的鴻溝。

然而,2018年11月14日,普丁與安倍在新加坡會晤,雙方同意以1956年的《日蘇共同宣言》為基礎,加速日、俄和平條約談判,日、俄各以外長河野太郎及拉夫羅夫擔綱談判。《日蘇共同宣言》明訂色丹島及齒舞群島歸還日本。安倍首相在新年記者會中指出,有必要讓北方領土上的俄羅斯居民理解北方領土未來將歸屬日本,並建議放棄對俄羅斯就侵佔這些島嶼索賠,將2019年定位為雙方談判「和平條約」的轉機。為早日簽署《日俄和平條約》,安倍願意退回到《日蘇共同宣言》的條件,先收回較小的色丹島及齒舞群島,待「和平條約」簽訂後,再行處理擇捉及國後兩座大島的主權爭端。惟俄羅斯的立場卻較《日蘇共同宣言》簽署時更為強硬,堅稱「南千島群島」主權屬俄國,僅願意在此前提下,與日本簽訂「和平條約」。顯然,兩國領導人將《日蘇共同宣言》視為解決「和平條約」問題的基礎,不意味俄國將返還任何島嶼予日本。

俄羅斯正努力抑制日本有關「北方四島」即將達成妥協的猜測。1月9日,俄羅斯副外長莫爾古洛夫召見日本駐俄大使上月豐久,抗議安倍內閣的言論,稱其「粗暴地歪曲俄、日領導人就加快談判進程達成協議的實質」。同時,俄羅斯議員亦提出一項法案,明訂議會授權移交俄羅斯控制之下的任何領土都屬非法行為。

1月14日,河野太郎與拉夫羅夫在莫斯科舉行會談。河野外相對日俄關係表示,日、俄之間具有非常巨大的潛力,須建構最大限度發揮潛力的日俄關係,但拉夫羅夫在「北方四島」爭端上態度強硬,堅稱「南千島群島主權既歸屬俄羅斯是基本立場,日本不承認這一點,談判即很難取得進展」。

1月22日,安倍訪俄,與普丁再度舉行會談,此為兩人第25次會面,雙方重申在《日蘇共同宣言》基礎上簽署「和平條約」的意願及推進經濟合作,包括兩國貿易額的增加、日本對俄投資的擴大及液化天然氣的開發合作等,並同意在2023年底前除使兩國互訪人數倍增,還將為加深構築安全領域互信而擴大防務等部門之間的合作範圍,但會談中迴避敏感的「北方四島」,以免針鋒相對的尷尬。NHK評論此次峰會認為,「和平條約」談判無實質進展。

三、日俄的「主權」與「經濟」賽局

「北方四島」主權歸屬是橫在日、俄「和平條約」前的最大障礙。中國現代國際關係研究院俄國問題專家陳宇認為,短期內俄國以返還島嶼換取「和平條約」的可能性不大,尤其對普丁而言,除在領土問題上不容退讓、忌憚美日同盟等原因,國內民意近來因退休金改革、經濟成長放緩等因素,對日談判退讓將使普丁招致更多政治風險。此外,日本亦存在堅持「北方四島」為「固有領土」,須悉數歸還的聲音,反對安倍歸還兩島方案,解決與俄羅斯的北方四島領土主權問題。

2月7日,安倍在「要求歸還北方領土全國大會」上,避免使用日本固有領土的傳統表述,宣言中亦不再堅稱俄國「非法佔領」。日本計畫在6月前與俄國先達成框架協定,為後續的「和平條約」奠基。

《舊金山和約》第三條對琉球群島的處分或許提供安倍與普丁妥協的可行方案,即承認日本對「北方四島」具「剩餘主權」的前提下,「行政權」暫歸俄羅斯,先期展開日本對「北方四島」的經濟開發援助,待後續談判解決「行政權」返還問題。惟日本須冒的風險是俄羅斯在「和平條約」底定後,無異坐實對「北方四島」的統治,「返還」將淪為紙上談兵。

1905年的日俄戰爭為近代日本走上對外獨立的分水嶺 ,百餘年後,安倍將日、俄「北方四島」領土歸還談判定位為「戰後日本外交總決算」,但形勢比人強,安倍恐須在「主權賽局」及「經濟賽局」中,審時度勢,求取平衡,不再使「經濟」及「主權」處於互斥的零和狀態,採取經濟先行之策,彈性應對「北方四島」主權爭端與俄羅斯修好。面對難以預測的川普,國際政治不透明感增強的形勢下,藉此夯實日本外交基礎,此其時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