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破產、反動的「決議文」

評民進黨《族群多元、國家一體》決議文

陳映真(名作家)


今年九月二十四日,報上刊出了執政民進黨宣傳部發的《族群多元.國家一體決議文),事後社會輿情和社會科學界似乎沒有什麼大的反應和討論,估計是因為這篇煌煌大論,在知識上貧困空疏、乏善可陳。但《決議文》的出台,似乎也表現了反民族當權派對於二○○四年大選合法性的破綻,以及台灣人民(不分省內、省外)對台灣和當前政治認同的嚴重撕裂對立帶來的統治危機感到深切的焦慮。然而這一篇思想紛亂、知性貧乏的《決議文》卻遠遠無法解開自己把自己的手腳牢牢綑住的,自己在過去一段長時間中發出的暴論的死結。

「族群」多元論的死結

Ethnic groups準確的中譯,應作「民族群體」,指的是在一個國家社會的總的人口中,因為(1)共同的血緣(真實的或傳說、假設的);(2)在社會意義上相關的體質(生理、體型、形貌、膚色等)和(3)共有一整套態度(Attitudes、心態、心性等)而結合成的民族的群體。因此,在一個社會中對於其成員的民族群體一般地以種族、語言、原來的國籍、宗教皈屬、體型、體質、膚色作為區分的標誌。例如土耳其境內的亞美尼亞人、印度社會中的孟加拉人,和白人移民在大洋洲和南非所隔離的當地各土著民族。

台灣的反民族當權派把台灣島上幾百年共同生活的漢族系人民,依其使用的方言,硬生生地分成福老人「族群」和客家人「族群」,卻將台灣九個不同的原住民少數民族統稱為一個原住民族「族群」。最近以來,把一九四九年前後來台的大陸人稱為「外省新住民」「族群」(按,既承認大陸來台人士為「外省」人,就沒有把自己自外於全中國二十幾個行省了),又把晚近從發展不平衡的東南亞引進的定居勞動者,家庭僱傭,和嫁作台灣貧困農民為妻的東南亞各族婦女為「新移民」「族群」

反民族派,把台灣的漢族毫無根據地分為「福老」(閩南).「客家」、「外省新住民」(「外省新住民」中又有閩南人和客家人,不知他們如何處理)。有極端派更熱心宣傳,台灣閩客,正和平埔族混血,成為叫做「台灣民族」的新民族。事實上,從社會經濟上看,社會主流民族和其他民族群體,不但有血緣之別,也有階級的交叉。受嚴苛歧視的民族群體,如日本殖民地台灣的漢族,總地居於被壓抑、歧視的劣勢地位。但各別的合作精英(cooperating elite)和統治的日本精英勾結,漁肉本族。在戰後新殖民地時代,新殖民地統治精英,成為新宗主國統治精英的扈從,為新殖民主和自己的利益服務。

但台灣反民族派的「族群論」,目的在從理論上解構台灣主流民族是一個漢族的事實。反民族派把台灣漢族一分為三(閩、客、新住),而不名為中國人,以滯礙難行的「母語教育」和徒具形骸的「民族政策」推動「族群多元」。但反民族派只顧在民族認同和語文統一上大唱反調,卻不知正在為自己妄想的「獨立民族」的形成挖掘墳墓。蓋民族國家的形成,莫不以國家強權消滅殊方異語,推動民族共同語。人造的「族群多元」,正為「獨立建國」準備抵抗的意志。

怎樣「反省」「迫害史」

《決議文》說要反省(「族群」)迫害史,才能「開創族群未來」。話「早年漢人移民對原住民族的宰制」,是對的。(但何以「福佬族群」和「客家族群」又忽而併稱為「漢族」了?)在移民史中,漢族的主佃封建生產關係,使他們對財富的主要形式--土地有強大貪欲,覬覦尚在原始共同體下「荒廢」的原住民土地,遂以搶、掠、騙、殺取人土地,罪案累累。但也要注意到低層漢族無地窮困農民與與被壓迫原住民的團結,既要看到現實生活中原漢關係中的眾暴寡,強凌弱,也要看到清朝當局勒石立碑,明文法條中嚴禁民族劫掠,保護原住民的一面。

至於說「外來統治的壓迫」,指的當然是一九四九年來台的國府武裝流亡集團的「威權統治」。講國民黨「外來」、「威權」統治,反民族派有三大盲點。一、國民黨內有階級、生活、社會地位高低之別。統治的黨、政、軍、特精英,只是其中少數。台灣人的附合精英不但與國民黨統治精英利害一致,互相團結,而且成為威權體制的「共犯」,在反共「國家安全體制」的龐大體系下效力;二、在國民黨反共國安體系下,很多「外省新住民」也是悲慘的受害者,破身亡家的例子,在五○年代白色恐怖下層出不窮;三、在國民黨「威權統治」的一九四六~一九五二年間,不論二二八事變或白色恐怖,省內外被害者,有識之士互相聲援、庇護、團結的例子,最近出土史料頗多。反民族派的「族群論」說明不了歷史。外省人有慘烈的被害者,「台灣人」在威權時代絕不個個清白如雪!

「威權時代」的國民黨威暴,但沒有一個外省人只因其為外省人就可以不必考足分數升中學、大學,也沒有一個本省人因本地出身、資質優異而上不了學(社會、經濟原因除外),也沒有一個本省殷實商人因本地出身被權力禁止開公司經營企業。說國府威權時代是「殖民統治」是沒有社會科學知識的胡說。

一般而言,「殖民主義」指工業革命前商業資本對外掠奪自然稀有金屬、商品農業、奴隸勞動和沈重貢納。「帝國主義」指工業革命後西方資本主義進入金融資本主義,向外奪取原料、市場和勞動的擴張和瓜分。國民黨武裝集團撤台行威權統治,一則其生產力落後,二則依恃美帝國而為其爪牙,不惜民族分裂,以反共國安體制為美帝遠東戰略服務,漁肉台灣的省內外人民。反民族派的「國民黨外來殖民統治論」是沒有知識的宣傳。

說到當下「母語(閩、客、原)教育」,則論數事以彰其愚蠢。一、閩客方言的標音、表記、迄今而且恐怕永不能標準化。在這種狀態下匆匆上馬,無非是為了滿足反民族狂想;二、閩客方言還沒有以統一的、標準化的標音、表記寫成的優美文學作品,說理論事通達的論說文,動人情意、傳誦不絕的詩歌散文,成為文學典範;三、當前通過電視、報刊、教科書,國語字(辭)典、文學作品、學術論文--包括這一篇《族群多元、國家一體決議文》和日常說話、溝通皆無不用中國漢語白話流暢表達。在這漢語白話共通語高度普及情況下,推動未經標準化的方言和寫作、說話;而且又聲稱互相尊重各「族群」語言文化,各行其是的方言教育,倒行逆施,欲以多方言為民族語的措施,不論如何,其失敗和貽笑於後世是必然的結果!

不論國民黨、民進黨,其在台灣漢族的少數民族政策只能是一次又一次的欺騙。

在台灣經濟史的諸階段,台灣少數各民族總是居於被剝奪地位的民族與階級,受盡各種壓迫。隨著戰後台灣資本主義化,台灣原住民部落共同體社會在貨幣、市場經濟中崩解、分化,產生為政商利用的原住民精英階級,與漢族經濟、政治精英結合,共同掠奪原住各民族。而部族共同體瓦解,男性從事資本主義低層重勞動,女性的大部份淪落煙花,使民族母性受到傷害。此外民族傳統、文化的「流失」!來自「國家」和精英階級歧視性民族的政策和台灣戰後資本對山地的侵蝕--凡此,儘管有各種對原住民族的「保障」和「保護」法,在資本的貪欲下,莫不成為具文,台灣不例外。土地建商資本和漢人高利貸資本,還在一個接一個侵吞原住民族的土地、生活領域、文化和社會組織。進入資本主義階段的台灣漢族=壓迫和掠奪者,而前資本主義階段的台灣原住民族=被剝奪和抑壓民族的構造,決不因「藍」「綠」表皮的變化而改變。原住民族命運的改變,必須經由漢族中被壓迫階級和大部份在漢族資本社會中被壓迫階級的同盟的協同鬥爭,建立一個人民的民主政權,真正宣示並實踐島內民族平等、民族團結、共同繁榮的綱領,實施民族區域自治,由政權和法律保護原住各民族語言、文化、習俗和宗教的權利,具體實施各級民族教育,甚至發展民族經濟,必要時以法規規定少數原住民具體的優惠特權。民進黨空言「重建原住民主體性」,只不過漢族對原住民族另一樁騙局而已!

反民族當權派以佯為寬大的「反省族群迫害的歷史」時,心中仍然積存著「清白、無辜、屢遭被害」的「台灣人」各族群和「外來」、「威權殖民統治者」的,加害者「族群」。儘管在修辭上已經把加害者縮小為一個加害「族群」的「少數特權集團」,並從而對「外省族群」之一般的寬赦--非「原罪」化,但這樣的論述恰好洩露了反民族當權派對冷戰結構下「反共國家安全體制」的暴力之認識的膚淺。

我在不少的場合曾不憚揭發,一九五○年達於高峰的冷戰體制,在美國主導下,在民主、反共、自由、人權的口號下,在廣泛的美國勢力範圍下東亞、中近東、拉美、非洲和東南亞,樹立了各扈從國的反共國安體制,以戒嚴、軍事獨裁、各種反共法展開由政權主導策劃、有組織、有政策的慘絕的人權蹂躪、民主摧毀行動,殘殺和非法逮捕、拷問、審判,投獄數以百十萬人的工農、學生、教授、社會運動家和各種社會黨和共產黨人。而一個龐大、周密的反共國家安全體制,絕不是在社會層級上參差不平的「外省族群」一個「族群」的威暴所可推行,而需要廣泛吸收、佈建其他各「族群」--包括自以為清白無瑕的「台灣人」的參與與合作。不幸的歷史告訴我們,是外省和本省人精英在美帝國主義戰略需要下,加害於本省和外省的被剝奪者階級。要反省,就要追究美帝國主義分裂別人民族,慫恿民族相仇對殺,追究包括我們自己在內的為虎作倀,長期宣傳極端化的反共意識形態,兄弟相仇,互相殘殺。當然反共國家安全體制的精英的犯罪固然要清理,但自以為清白無瑕,把沾血的雙手壓在身後,刻意為國家恐怖主義的美國開脫,卻宣稱赦免別人的「原罪」,這樣偽裝的惡棍祭師,如何能「反思」和彌合民族分裂傷口所造成的巨大的民族傷痕呢?

台灣國家的幻想

《決議文》的目的,一方面以沒有科學根據的所謂「族群」論,解構台灣絕大多數漢族認同,一方面拾西方自由派「公民民族主義」之唾餘,打造台灣「國家」認同與「公民」(國民)意識。但現代意義的民族國家、民族意識和民族主義,都是現代資本主義發展後,由於需要一個廣闊固定的市場、一個強有力的中央政府維持社會和市場的穩定,以利資本的累積和集聚,甚至以國力支持資本對外輸出的安全,以及強大新血資產階級的出台……的產物。然而馬克思主義對這國家、民族概念,也提出了少數「例外」。即少數歷史悠久、文化發達的民族如中國、希臘和羅馬,很早就有文化歷史的「我族」概念,如漢人(華夏)、羅馬人、希尼里人的意識。所以現當代資產階級提出的「公民民族主義」、「想像的共同體」論,並不能生搬硬套於東方中國。日本治台四十多年後,猶不能不慨嘆台灣人漢族的民族驕傲與強不可欺的民族意識

而從歷史看,台灣社會史中的原始社會僅止於新石器時代後期,尚未進入有文字、銅器和國家形態的奴隸社會,建立奴隸社會基礎上的國家。嗣後漢人、繼而荷蘭、西班牙重商殖民主義的短暫殖民統治,阻斷了原住民族社會的發展進程。及至漢族先後在明鄭、有清向台灣移民,則是在漢族政制、文化、教化下移入大陸成熟的封建制主佃社會形態。十九世紀中期後隨祖國大陸之半殖民半封建化總過程淪為列強半殖民地和中國半封建社會。及歷經馬關割台,台灣光復而復省,台灣是中國的地方社會,絕無疑議。今天反民族當權派幾十年來推出各種台灣分離論始終無法自圓其說,甚至到了取得台灣政權的今日,仍無法擺脫「中華民國」的「國名」。說明反民族分離論的捉襟見肘。《決議文》一方面強調分.強調「族群」語言。文化,甚至認同的「多元」,另一方面又企圖以失去合法性.金權苟合.社會失序的「民主工程」,號召以「公民民族主義」重建合一的「國家」台灣,矛盾紕漏百出,暴露了台灣反民族當權派知識和思想的破產與滅裂。

為新的反共國家安全體制埋下伏筆

《決議文》說:

經由民主化建立國家主權後,台灣已無外來統治問題,只有如何抵抗外來併吞挑戰……「對國家一體和國家安全的支持與維護,自應透過民主途徑加以規範」;「……台灣原住民、客家、河洛各族群並肩對抗共產極權奴役、追求民主自由……」

台灣反民族資產階級當權派已經取得了江山,「已無外來統治問題」,沒有美國新殖民主義統治問題,沒有新的政、官、商體制下嚴重階級社會問題,不許造反,不許抗議批判,而當前主要「危機」來自「共產極權奴役」和併吞……台灣反民族當權派重拾五○年代國民黨威權統治的冷戰話語,巧妙地為有朝一日美中嚴重決裂、重建台灣新的「反共國家安全體系」肆行親美反共法西斯統治埋下伏筆。司馬昭之心,值得人們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