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姐 好走

悼念台灣人民的女兒蘇慶黎女士

紀欣(法學博士、中國統一聯盟副主席)


十月一日去北京醫院看蘇姊(我和很多人對蘇慶黎的尊稱)時,就看到她狀況很不好,只是據北京的朋友及主治醫生說,蘇姊自八月一日從台灣赴北京就醫以來,已有三次發出病危通知,之後都奇蹟似地好轉,她的生命力特別強,或許這次也能撐的過。我也就抱著她會再次度過難關的心情回到台灣,十五日還與她在台北的老朋友一起打了電話給蘇姊在北京的弟弟,據他說當時狀況並沒有特別惡化,不料她還是在十九日早上離我們而去了。

惡訊傳來台灣,許許多多與蘇姊在不同階段、不同領域、不同地方共同努力過的朋友、同志、夥伴,在過分悲痛、不及拿起筆來敘述她的一生,書寫對她的懷念之際,交代我將最後一次與蘇姊晤面的情況做個報告,我恭敬不如從命。

習慣了蘇姊永遠是精力無限、滔滔不絕、笑容滿面的樣子,我真不忍心看到她對著呼吸器拚命呼吸、神情憔悴、無法言語的模樣。據主治醫生說,蘇姊在中秋節前原本已好轉,換了一個病房,還下床到一樓大廳坐了一整天。不料就在九月三十日早上病情忽然惡化,整天昏睡不醒,即使靠呼吸器,她的血氧濃度也始終無法上升。醫生又表示,她不一定認得我,或聽懂我的話。但我則確知她認得我,也聽懂了我的話!知道台灣的朋友在關心她。

由於不能言語,我請她以點頭、搖頭的方式示意。在她病床前,我說:蘇姊,您趕快好起來,我來北京接您回台灣,她點點頭;我說:明年是抗戰勝利、台灣光復六十週年,我們要在台灣擴大慶祝,也幫您過六十大壽吧!她點點頭;我說:您放心,花園新城的房子,台北的朋友會負責照料,她點點頭;我說:回到台灣後,不要再住花園新城了,那邊太遠,我們不方便照顧您,她狠狠地搖頭;我趕快說:您喜歡那兒的環境,捨不得搬嗎?她點點頭。即令花園新城的房子是蘇姊租的,但她總認為那是她的家,這也難怪,十多年前為了籌措出國進修的錢,蘇姊賣了她一生中唯一擁有的在花園新城的房子。一九八七年回台後,她東奔西跑,四處為家,不是借住朋友、親戚的房子,就是為了節省租金,住在不見天日的小閣樓。直到一年多前,她回到花園新城,就決定不再搬了。

點頭、搖頭之間,我和蘇姊慢慢地談著,只是她的呼吸器不時發出警報聲,醫生解釋說蘇姊太瘦,呼吸器掛在臉上常往下掉,她又不知道用最省力的方式靠呼吸器呼吸,因此特別辛苦。我不講話的時候,看見蘇姊眼睛一直盯著正在報導十.一國慶活動的電視新聞,我有點相信她在聽著、關心著。

不到六十年的生命,蘇姊活的有聲有色。從一九七六年出任《夏潮》雜誌總編輯、積極參與黨外運動、參加高雄橋頭抗爭、被調變局審訊六天六夜後被拘押兩個月,參與創立勞支會、到中年後赴紐約大學賓亨頓分校跟隨左派大師研讀博士學位、在海外不眠不休為黨外運動奔走、一九八七年回台籌組工黨與勞動黨並擔任首任秘書長、再到近年來投入大陸農村研究、關心兩岸婦女權益、決心作口述歷史紀錄台灣民主、勞工運動史實,蘇姊一路走來辛苦萬分,靠的全是她的堅持及勇氣。

我不但未能躬逢其盛蘇姊的各項重要工作,也非最了解她的人。但二十多年來,我看到的蘇姊是個不知道氣餒的人。每次碰到挫折,蘇姊總能想到光明面,甚至馬上提出新點子,相信事情一定會峰迴路轉。她從不責怪別人,任何人出爾反爾、或打退堂鼓,她總能想到原諒他的理由,而且不放棄下次再與他合作。她眼見「黨外四大寇」的另外三位女性,或是參與《夏潮》、勞支會的戰友先後位居高官,神氣活現,只笑笑,表示人各有志。她從不因政治立場不同批評老朋友,甚至對他們還有些期待;也因此,我常笑她是童騃式的樂觀主義者。她被病魔纏身至少十年以上,卻對自己的病情毫不擔心,還常打斷別人的關心,急於談她認為的正經事。近年來,她身體不好,接受了朋友善意的勸告,決定致力於著述工作,但她的寫書計畫一天比一天大,居然想要詮釋台灣現代史,以致到現在還未完稿,或許友人可以代為整理出版,完成她的心願。

二○○○年國民黨下台、陳水扁上台,蘇姊回想大陸長期的對台政策及結果,感慨萬千,但她當時認為,由黨外運動起家的民進黨執政,既沒有歷史包袱,也不必擔心有「賣台」之嫌,或許反而有助於兩岸早日統一,她也因此率直地向大陸對台工作者提出建議。隨著陳水扁的「走獨」,兩岸關係的持續惡化,蘇姊終於漸漸失去了信心,對於台灣的前途感到茫然。台灣將何去何從,應該是她最關懷、也最放不下的問題吧!

蘇姊,您這一生選擇了一條崎嶇難走、得不到掌聲的小路,但歷史會給您一個公道!您好走!請讓我們繼續完成您未完成的工作吧!

紀欣匆草於2004年10月20日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