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島湖事件之後的兩岸關係

7月25日，熊玠教授訪問大陸返美，路經台灣，受民主基金會邀請發表演講，當天的主持人為李本京教授。熊教授一向關心兩岸關係，與兩岸高層均有良好關係，並由於其不肯媚俗的耿介，敢言人所不敢言，而經常惹起「熊玠風波」。在李教授介紹致詞後，熊教授開始演講。其中談到中共高層驚訝於最近台灣的「日本化」，不把台灣問題當作緊迫問題，並且態度轉趨強硬。熊教授並認為，唯一可以軟化中共強硬態度的是「千島湖事件」。熊教授的觀察和分析應值得台灣方面大陸政策當局重視。以下是熊教授演講的內容記錄。─編者

Ⅰ

我去了大陸有兩個禮拜，跑了不少地方也見了不少人。我想稍微把題目擴大一點，我認為兩岸關係只是就兩岸來談的話，那是看不到真相的。所以我想把它擴充一下，放在另一個大一點的框框來討論。我是把它放在美國對華的外交政策上。我所謂的「對華」是指對大陸和對台灣。在這個範圍裡面來探討千島湖事件以後的發展。不只是目前，而且是展望未來、展望21世紀兩岸關係的情形。

很多人有個習慣，就是談到兩岸關係時，就只看到兩岸關係。我認為若只從兩岸關係來看兩岸關係的問題，這看不到太遠也看不太正確。所以，我做學問的方法是先由大範圍，然後再中、再小。所以我在談兩岸關係之前，先談我去大陸兩個禮拜期間，我所接觸的人和我所研究的事項、問題。也許今天各位認為，對中共來講兩岸關係最重要。其實這是不對的。對台灣很多人來講（也許不是很多人），兩岸關係也許是最重要。可是對中共來講，這不是最重要。我們要先瞭解這一點，才能掌握問題的來龍去脈。

中共三大重要關切事項

對中共來講，有三大重要的關切事項。第一，是中共和美國的關係。雖然，美國對中共的態度有積極的轉變。可是，對於美國動輒以中共人權不好為由而施予制裁，使中共仍然心有餘悸，雖然今天人權和經貿已經分開討論了。也因為這個原因，使中共對美國相當的憤恨。另外一個原因是，美國的CBS製造新聞。有一個華裔廣播員姓宗的，她根據一本書就捕風捉影，在廣播電台上說，在美國的華人，全是幫中共做間諜的。這點引起中共非常不滿。

由以上兩點可知，中共和美國的關係極為不穩定。所以，根據我瞭解，今天在北京最高決策者心中，第一關切的事是中（共）美關係。這是最重要的。中共對美國的態度很重要。他們對美國的態度常和對台態度聯在一起。從銀河號事件、奧林匹克事件等，一連串事件中，使中共覺得，對美國只有用高姿態、強硬的方式。今天，中共對美國強硬，也意味著中共對台灣也會以強硬的方式。

第二關切的事情是內政問題。中共對地方政府的關係，出現了自1949年至今最嚴重的分歧問題。這些問題來自改革開放。改革開放後，就要地方化。中央很多權要劃分給地方。所以地方形成「尾大不掉」的情形。廣東更是公開藐視中央，以藐視中央而得逞為自豪。這證明了一般報導中央和地方政府的問題是真的存在。

第二個內部問題是內部轉化的問題。也許大家認為國營企業私有化是好事。計畫經濟轉化市場經濟、國營企業轉為私營企業，這其中的困難是一般人所不瞭解的。例如，國營企業表面上是賺錢，實際上卻不賺錢，只是虧損多少的問題。如果私有化，就要實行股份制。就是別人要來買股份，要買股份的人看到賺錢，就會深究。一旦深究馬上會出問題。人家看到表面上賺錢而實際上不賺錢，就不會來買股份。還有許多其他的例子，這就顯示了國營企業轉化出了什麼問題。這也是中央要注意的範圍之內。

還有一個內部問題，就是人民素質太差。中央只是最近才注意這個問題。至於有沒有對策？至少我沒有聽到有對策。人民素質太差加上人口膨脹的問題都已經很久了。中共的「一胎化」也是針對這個問題。但是至目前為止，他們仍然不太注重人民素質太差的問題。而是到最近才開始注意人民素質的問題。可是要怎麼改善人民素質呢？要改良人民素質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我們所謂「百年樹人」，故改良人民素質要從素質著手，從教育著手不是像一般人想像的那麼簡單。台灣教育很成功，我們就認為教育不是問題；可是面臨11億這麼大的人口，要教育人民不是這麼容易的事，是一個很大的問題。再加上師資不足、加上文革期間所造成的「有知識的人是最笨，沒知識的人是最聰明」的這種遺毒到現在還保留下來。所以，人民觀念糾正、人民素質改進的困難是遠遠超過我們所想像的。以上是北京領導人第二關切的大事。

第三才是台海兩岸關係。

我們要研究兩岸關係，先要把它在北京領導人心中的地位，加以定位。這是我研究之後，加以分析的結果。如果以北京方面所關切的問題。依先後順序來排，台海兩岸關係應是擺在第三位。

再談到我的觀感。在我的觀感裡，包括兩個部份，一個是政治現狀，一個是社會一般情形。我先談政治現狀，我講得比較籠統。

軍方支持江澤民

今天，在中國大陸；政治上，若以政治術語來說，就是在玩一個遊戲。什麼遊戲呢？就是「等待」的遊戲。假如做一個比方的話，就像經國先生晚年，最後一、兩年的時期一樣。在他最後一、兩年時，大家都在「等待」。為什麼呢？因為當時他身體不好，重要的決策沒人敢問他。但是如果有必要決策的話，那就把他過去講過的話、過去的指示拿出來用。萬一有人批評，就可以拿這些話來為自己辯護。現在大陸也有這種類似的現象發生。所以，如果聽到某人說某人不做事，為什麼不做事？他就是在等待。

同時也有暗潮。什麼暗潮？我也不便多說。不過，我可以說一個大家可能都知的事來顯示，這在香港已不是秘密。香港報導，最近有人在廣州舉行秘密會，這兩人在廣州秘談，竟然就會造成那麼大的迴響，影響人民臆測。這表示今天在大陸上，暗潮還是有的。

我個人認為，香港大部分的人（在台灣也有一部分人）以為大陸的政權系之於一個人身上，這個人如果走了，大陸就垮敗了。這種觀念只對了一半；另外一半是根據我個人觀察所得到的一個結論。對不對？可能馬上就可以看出來了。我認為改革開放，從1978年到今年已經16年了。所以一切都相當「制度化」。所以不能說它是繫於一個人。今天大陸這個所謂的「班子」，你說它是「江李班子」也好，它都相當制度化。所以它不可能繫於一個人身上，這個人走了，班子就會垮。

另外一個變數就是軍方的態度。香港和台灣都有人以為，中共軍方是站極不友善的立場。不過，據我所知道，軍方並不是站在那麼不友善的立場。我們要瞭解，在工業化的國家裡面，軍隊是一個保守力量。可是在第三世界的國家裡面（包括中國大陸）軍隊是一個現代化力量。有人研究過，提出一個問題：為什麼在第三世界裡，它的現代化需要由軍隊來領導？因為軍隊它要用現代化的武器，就要學現代的科學。例如：炮兵要學幾何。因為他接觸現代的科學，所以自然而然形成一股現代化的力量。基於這個原因以及我的瞭解。軍隊是贊成改革開放的。更何況改革開放時，他們擁有自己的企業，更有很多好處。所以也就希望有一個現代化的領導。

不管對錯，我所知道，軍隊認為江李的大陸是有一個改革開放的決心。尤其是江澤民有外語能力，能直接吸收外來的知識。所以，他是軍方認為一個值得軍方支持的現代化領導人。

這是我自己加上去的另外一半。另一半是一般人的想法，就是軍隊反對現代化運動。這點可能是對的。但我認為只對了一半。如果把這兩半加在一起，可能是比較正確的看法。

再一點，就是地方尾大不掉的問題。方才講的是中央領導人關切的問題，現在講的是我所看到的現象、我所做的一個研究分析，這解釋地方尾大不掉是真的。不過，我還要加一點就是「地方間的矛盾」。地方尾大不掉的問題也許有人講過，可是沒有人講過或講得不夠的，就是「地方間的矛盾」。

誰都有相對剝削感

所謂「地方間的矛盾」，是指沿海一帶和內陸的矛盾，而沿海一帶自己也矛盾。有不同的特區之間的矛盾。這些矛盾是彼此競爭、互不相讓。

再講到我的觀感的第二部分，也就是社會一般情況。一言以蔽之，改革開放至今，最大的社會問題是每個人都有「相對剝削感」。天安門事件的時候，很多人都帶著毛的徽章；現在人們開汽車也掛著毛的相片，這意味人們多少都懷念著毛的時代。我問他們，「為什麼你們念念不忘毛呢？」他們有各種不同的理由，但是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理由：在毛的時代，雖然我們大家生活都不如現在，可是至少我們都一樣，沒有人過得比自己更好。那時候是均貧而現在是貧富相差太大。人都是這樣，我不在乎你和我一樣窮，可是我在乎你比我好得太多。這叫做「相對剝削論」。這相對剝削論是馬克思所提出來的。不過，他的相對剝削論是指在資本主義國家內的情形，而我是指在共產國家內改革開放後的情形。兩者現象不一樣。

第二個是「腐敗」。大家也知道共產黨腐敗。不過，我看到的腐敗不一樣。在此，我要補充一點，我們看到的腐敗，只對了一半，另一半是什麼呢？這個腐敗不在中央。人家說，上樑不正下樑歪，有時候不是這麼一回事。在大陸的情形是「中梁不正下樑歪」。甚至在某些情況下，中梁正，可是下梁還是歪。這比上樑不正還可怕。上梁畢竟人數少，中梁人數多一點。可是即使上梁、中梁正的話，下梁還是會歪。且下梁人數多。因為腐敗，所以在辦某些事情時，承辦人一定要有「好處」。但是沒有人公開向我要好處，這是根據很多人告訴我的。假如，我所聽到的是正確的話，就是下梁不正。因為下梁人多，所以情形比較嚴重。

另外一個問題是，一般老百姓都「向錢看」。這個問題嚴重到什麼程度呢？學術界居然也是向錢看！而且很普遍。譬如，學術機構把樓房的一部分，租給別人開舖子，這樣就有收入。有些學校甚至還請我幫忙，說要加一個「企業管理系」。它明明是個師範學校，卻要加個「企業管理系」？我問他為什麼要加企業管理系，因為師範學校出來後，是要教書的人。他們回答是：有企業管理系，可招收到更多學生，可以增加學費。由此可見一切向錢看。那麼，找我幫忙什麼呢？他們說：「能不能先在大陸念兩年，然後其他兩年到美國去念？以這個為號召，可以吸引更多學生。」

在大陸有一個很怪的現象。知識份子的後代，都是讀很差的學校；個體戶的子弟，卻上貴族學校。什麼是貴族學校呢？就是收費比較高，雇了好老師，而且設備也好的學校。因為個體戶發了財，有錢付得起學費。個體戶自己沒什麼教育，等於是為了補償，讓下一代接受好的教育。這都是過度崇拜物質文明的現象。這也是對毛的諷刺。毛在文革時說，沒知識的人最聰明；有知識的人最笨。而現在個體戶們都要使他們的子女變成「最笨」的。

另外一個一般情形是犯罪率的增加。有時候和走私、吸毒有關，而且公安也沒辦法。我舉一個例子，強盜在火車內搶錢，拿個袋子，要乘客把錢財丟入袋子中。將乘客一洗而空，然後再下去。這是前兩年的事，現在也許已不再發生。因為公安沒辦法制止，中央就把人民解放軍調出來維持治安。

另外一個例子是，改革開放後，個體戶、民營企業賺了很多錢。他們有個共同特點，就是都想把資金調到外國去，尤其是去美國。據我的資料，中共的企業（公、私營）在美國投資的總數約有10億美元。這是兩年前的資料，今年大概不止如此。從國營企業到民營企業到個體戶，都要把資金挪到國外去。從民營企業來講，好像比較保險一點。另一個理由是，有錢不去外國投資，好像沒面子。這個現象相當普遍。

Ⅱ

以上是「千島湖之後的兩岸關係」的背景說明。要談兩岸關係不能只就兩岸關係來討論，要把美國和兩岸的關係考慮進來。因為美國對台灣和大陸都重要的影響。如果把三方面都考慮進來，那麼我們分析兩岸關係就不至於太偏頗。台灣政策方面，在場的各位都比我更瞭解，我也不多說。我就只談其他兩方面。

美國重彈「一個中國」舊調

首先談美國對華政策。在今年，美國對華政策有很大的轉移。就是今年5月26日時，柯林頓總統宣佈，對中共人權和最惠國待遇分開討論。第二是無條件給中共最惠國待遇。這是一反美國前任總統雷根、布希的政策，也等於取消了柯林頓在選舉時的諾言。去年，1993年9月是個轉捩點。柯林頓要求國務院和國安會對亞太地區政策做一個通盤的檢討，包括對華政策。因為「銀河號事件」，使美國感到很窘而且發現中共在世界上居然有那麼多朋友在支持他。另外，發現中共的政策並不是像美國想像的不負責任，亂賣武器給別的國家。「銀河號事件」使美國感到對中共瞭解不夠，而開始全盤檢討對華政策。

第二個事件是「奧林匹克事件」，美國國會在去年夏天決議，希望美國政府對國際奧林匹克委員會施壓，讓他們拒絕中共申請主辦西元二千年的奧林匹克運動會。這導致中共的反彈。中共在去年9月後，他的外交政策有一個通盤的調整。本來在六四以後，為了避免孤立，他的外交是「周邊外交」，對周邊國家做一連串的訪問、搭關係；和新加坡、南韓建交、印尼復交等等。

可是在1993年9月23日以後（9月23日，奧林匹克委員會拒絕中共申請），中共的周邊外交就擴展到全世界，成為「全方位外交」。到歐洲、中亞、前蘇聯等地擴大外交關係。又破天荒第一次在美國發行10億美金的公債，派採購團到美國去，目的是離間美國企業界和政府政策。最後還有對美國政府更重大的事件，這是去年11月底，前蘇聯國防部和中共國防部簽署一項加強中俄軍事合作的協定。這把美國嚇壞了。去年年底以來，美國決定不能強調人權。故今年1月，柯林頓總統公開宣佈不能以人權問題處罰中共。

美國遠東事務助理國務卿羅德，在四月準備了一份報告。他認為美國和亞太地區的關係是一團亂；美國對亞太地區方針要調整。他提到一個問題，日本現在政經也是有問題。他指出一個方向，美國要改善和中共的關係，利用這個渠道來改善美國和亞太的關係。依我所知，他在口頭報告中講得更貼切。他提到美國要和中共改善關係有兩個條件。一是強調「一個中國」；二是絕對不能鼓勵「台獨」。由這一點，各位就瞭解為何美國現在重彈「一個中國」的舊調。這不是沒有道理的。

在美國國會方面，因為行政部門對中共關係調整，國會也有改變。去年年底，「台灣的朋友」阿拉斯加的參議員穆考斯基，在國會提出對台灣關係也要調整。例如：駐美名稱、層次都要改。另外一個重點是《八一七公報》不能蓋過《台灣關係法》。穆考斯基提出一個《台灣關係法》優先於《八一七公報》的決議案，也有人在眾議院提出。我知道，台灣報紙報導它通過了。可是這只對了一半，雖然兩院都通過了，可是版本不一樣。對美國來講，若是同樣一個決議案而版本不一樣，就要由兩院派出代表組成一個委員會再協議，找出一個折衷的辦法。若是結果兩院都能接受，這就是最後的決議案。可是在這件事件，委員會的代表們意見相差太大，最後只有擱置，也就表示沒有通過。這一點台灣的新聞沒有報導。

台灣在搞「日本化」

我以新聞界老大哥的立場，建議「新聞不能報喜不報憂；新聞更不能只報導一半，而不報導另一半。」

再談到中共部份。中共對台的態度，最近非常不友善。因為他們認為台灣現在在搞「日本化」。雖然口口聲聲說是「本土化」，實際上是「日本化」。第二是台灣又談重返聯合國的事，以為台灣要搞一個「台灣共和國」。第三，和台商有關係。本來，台商在大陸投資是促進兩岸關係，可是這也只對了一半。還有一半是台商投資也製造了很多問題。例如：台商在大陸搞了「一國兩室」，中共認為影響了大陸的民風。所以，現在大陸不像以前那麼歡迎台商去投資，去年年底中共把台商的許多優待都取消了。

基於以上三點，中共對台灣非常「感冒」，而中共對台政策也受到影響。先前我說過，中共對台政策常受到對美政策影響。他對美國態度硬，結果有利。故認為對台灣態度也要硬。唯一能夠使他軟化的因素是「千島湖事件」。千島湖是一件重大的悲劇，所以千島湖事件是可能軟化中共強硬態度的因素。因為，中共知道千島湖事件對兩岸關係有損，這件事可能使兩岸關係退回十幾年前甚至更久以前的關係。

我認為這是足以軟化中共態度的重要因素。何以見得呢？最新報導，中共的王兆國說，對台灣事務可以「國內事務，准外交關係」的原則處理。甚至在聯合國問題上，可以考慮「一國兩席」。如果這個說法正確的話，那可證明中共對台態度已經軟化。

根據我瞭解，能夠軟化中共對台的敵視態度的原因有兩個。一個是「千島湖事件」。一個是「美國對中共的態度」，美國現在對中共相當友善，都順著中共的意思來走。這意味著中共對台灣態度也將改善，因為美國與中共關係改善，無形中讓中共感到台獨的威脅減低，故會影響中共對台灣態度。

若要我講千島湖事件之後的兩岸關係，如何把「千島湖」定位？我的看法是：千島湖事件是兩岸足以軟化中共對台強硬態度的因素之一。

1994年7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