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台灣《新生報》編輯的證言

黃爾尊


(一)

我不是二二八事件的參與者而是受難者,事件發生時我在《新生報》服務,主編國際版,另在建國中學兼任外國史地教師。那時盟軍正在協議瓜分歐洲,學生熱烈關懷國際形勢,史地老師很不好找,因為我熟悉昨天的世界大事,陳文彬校長特地透過內人(建中專任教師)要我幫忙。二二七那天天氣晴和,學生們要我講故事,我們正在研究法國大革命,他們要求我到操場裡曬太陽,可以很舒適地聽當時巴黎的情況。這群孩子現在都已將近70歲了。我是32歲到台灣的,現在81歲。學生中有外省人也有本省人,女孩子多於男孩子。雖然後來建國中學是男校,當時男女同校。女學生打扮得花枝招展,不穿制服,使附近北一女和北女師的學生十分羨慕,男孩子也格外顯得有精神。

在協調的環境中也有不協調的一面,誰也想不到就在那天,台北市的另一端,會發生一件激發民變的事情,一發不可收拾。

(二)

《新生報》是政府報,直接由長官公署宣傳委員會掌控。總編輯張皋先生因病不管編務,在宣傳委員會辦公,職稱是宣傳委員,《新生報》有意向《大公報》看齊,將社論放在第一位,每週有一次社論委員會,由社長李萬居親自主持,社論委員包括:倪師壇(總主筆)、夏濤聲(宣委會主委)、沈雲龍和張皋,有時也請外面的學者專家參加。

當時報紙,《新生報》只出一大張。第一、二、三版是中文版。第四版是日文版,因為當時台灣同胞,還有許多不懂中文。中文版分兩班,一班編南部版,白天上班,晚上印刷後運往南部(嘉義以南)分發。一班晚上上班,編好就在北部發行。編輯部同仁由兩位副總編輯率領,每班有三位主編,分別為國內要聞、國際電訊、省市新聞。那時《新生報》有專用電台,接收國際電訊,但不對外發報,國內要聞大致由中央社供應。國際新聞有時也採用美國新聞處的供稿,電台有兩位水準很高的譯電員,北京燕京大學畢業,譯筆迅速流暢,有時也譯些特稿包括時事分析,供作專欄之用。

日文版人才濟濟,版面不多,采精編製。因為《新生報》是接收日本在台灣的五大報,各報的台籍同事,全部留用。總編輯吳金煉先生,和藹可親,就坐在我的隔壁。他們平時交談用日語,和我們談話用北京話。由於待遇偏低,多在各報(當時民營報也不少)兼職。他們都很活躍。有時會邀約我們參加各種文藝聚會。有一次琉球同胞在中山堂舉辦惜別晚會,場面十分動人,不少觀眾落淚。足見當時的民族情感。這是相處和諧的一面。

蔡瑞月的舞蹈十分受人歡迎。新年前後,她編的國旗舞,深扣人心。滿場大小國旗紛飛,觀眾起立鼓掌。詩人雷石橋教授,每場獻上一捧鮮花,傳為美談。

(三)

二二八那天,因為輪到編南部版,我提前上班。往川端町宿舍(現廈門街公園所在地)出發,經重慶南路植物園邊門,碰到了三位女生,她們調皮地要老師到專賣局廣場去看看,那裡聚集了好多好多人!意思說,是不是很像法國大革命?

我好奇,穿過去看看:廣場周圍滿排著神廟裡的大鼓(用二輪車推動)。在二輪車的鐵架上,站著一個個彪形大漢。打著赤膊,擂動獅陣的節奏。震撼著每個人的心弦!當時我的感覺,只有水滸傳江州劫法場(李逵救宋江)的場面,可以比擬。在專賣局的二樓上,不時有東西丟下來,廣場萬頭洶湧,因為我是深度近視,什麼也看不清楚。時間不早了,我得離開,貼著路邊,順氣象局,沿新公園邊緣,經衡陽街到報社(現力霸百貨原址)。那時,總督府被炸毀尚未修復;裡面住著將遣返的日僑,台灣銀行對面全是被炸毀的房子,一片荒涼。

我回到報社引起一番騷動,大家緊張地問我從那裡來。我說從新公園來,更使大家驚異。記得是吳金煉先生說的:快把中山裝脫下來,他們正在新公園,要打穿中山裝的!並且叮嚀,外面有人來了,你們外省人不要說話,由我們來應付。這時我才知道,外面發生了一些什麼事。

記者同事來往不息地出外採訪,回來報告,長官公署警衛力量不足,只能保護鐵路以東和以南的地區,接著有一位在長官公署服務的朋友,帶著另一位朋友狼狽地逃進來。臉色十分惶恐,他們正經過鐵路局,險些挨打,打人的就在太平町(延平北路)一帶。

這一天,政府宣佈戒嚴,我們回不去了,便替夜班(他們不能來)編報。直到天亮,司機通知我們,可以回去了!回家,家人整夜等候,見到面才放心,那時,住所沒有籬笆,家人聽到的消息,擔心的比我們更多!附近派出所的警員沒有了,建中的學生在輪流值班,維持治安。

(四)

事件雖然是突然發生的,但不是沒有預兆。陳儀長官當然要負主要責任,但他無法負擔全部責任。他也充滿著無力感。內亂的發生,往往出於內部,內部的傾軋,二二八事件也不例外。陳儀又何嘗不是一個被害者!關於這方面的論著很多,尤其是解嚴以後,大家都可以暢所欲言,出現了不少新史料,中央研究院更以「口述歷史」的方式,派員專訪相關人物,發行專輯。縱使意見紛歧,也可以讓大家相互瞭解、認知。長期戒嚴,壓力沉重,誰也不敢講話,各種不同的殘酷遭遇,長久壓抑心頭難免要想其他辦法宣洩,例如街頭活動,增加了社會的動亂、族群的對立。

和許多無辜受難的同胞們一樣,我也無故被捲入受難者的漩渦。那是3月底的一個晚上,緊張的氣氛已逐漸平息,編輯部同仁為了安全,集中在一個小房間裡打地鋪,一個便衣拿一張上海《新聞報》記者的名片來找我。我不認識,要我下樓。我請他上來談,便衣就現出身份,要我跟他走,於是告別同事,在黑牢中一住將近50天。個中生活,不足為他人道,幸運地回家全身已經虛腫,家人謝天謝地,不問其他。最慚愧的是鄰人送來豬腳面和太平蛋,為我祝賀,說我是在「替本省人受苦」!對嗎?我告訴他:這苦難不是本省人專有的!國家政治不上軌道,人民受難在所難免。我還來不及謝謝他們,他們已再三地表示謝謝我,眼淚隨著謝謝的聲音流下來,這是我們共有的苦難。

從此,我只好離別了文化崗位,在朋友推薦下轉業經濟建設,從輔導民營企業著手,我們的同胞生活太苦了,在報社裡,司機朋友以報紙當棉被,在黑牢裡,一個個吃不飽,我們坐的是餓牢,要改善生活必須從經濟建設做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