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麻痺還是覺醒?

觀侯孝賢的《好男好女》有感

尉天驄


60到70年代之間,在台灣所引發出來的鄉土文學論戰,是第二次大戰後的熱戰冷戰交互作用下,台灣知識分子從麻木狀態中的一次大的覺醒。由於這次的覺醒,才使人在國際強權及其傀儡政權的宣傳、哄騙、扭曲中漸漸領會到所謂的四條小龍的台灣,實不過由戰前的殖民地變成當前的另一形式的新殖民地而已。在這種表面名之為「現代化」實際是新殖民地化或美國化的操作之下,台灣這個原本樸實的海島便漸漸地在國際強權鬥爭的夾縫中,靠著韓戰、越戰,以及利用中國大陸被圍堵的時機而暴發戶地發了一些財。而這財富中還不曉得摻雜了多少台灣人的血淚,特別是婦女同胞的血淚。這就是台灣的領導階層和所謂的「學人」們一天到晚所宣揚的「台灣奇蹟」和「台灣經驗」。這奇蹟和經驗的一面是某些特權人物或附庸於他們的打手、黑道分子利用他們政治手段所取得的政治地位炒地皮、炒股票,然後再控制官場炒選票;另一面則是違法、犯紀、極盡享樂荒淫之能事。這情況除了最高階層享有世界最高的薪水可以誇耀世人外,真類似於當年德國哲人黑格爾所說的:這不折不扣地是一個「罪惡完成的時代」;而執政者更是「年齡愈長的人,自私愈甚;地位愈高的人,道德愈卑」。上行下效,整個社會也就愈來愈動盪不安了!

正因為如此,所以到了80年代,隨著這種新殖民地的深刻化、細緻化,於是一般活躍在社會上的頭面人物便只能盡沉醉消費享樂之能事,而變得毫無理想、毫無遠見,以至於氾濫的結果,讓人已不知廉恥為何物。這情況已經到了連虛無主義的資格都不夠。於是廣大的青少年便在反教育的所謂教育中一批批沉淪下去。這樣,60、70年代所激發出來的豪情也就在享樂、自私之中變成咒罵自己同胞、自己民族文化的自我作賤行為。這種從「中國中國你讓我感到羞恥」,到「醜陋的中國人」,到用種種所謂的學術名詞,把自私下流……等等說成是中國人的先驗性格。在這樣逐步自我矮化、自我作賤的「教化」中,當然帝國主義的對中國人的屠殺便必然變成對我們這個民族改造的「替天行道」了。因此明明是帝國主義者屠殺我們的同胞,他們卻高聲讚揚,稱之為自己「幸福」命運的開始;明明是以往屠刀伴奏的帝國主義軍歌,卻高聲齊唱,視之為聖歌。這樣的人群如果還自詡為「新興民族」、「新新人類」,也真叫人不知如何去感歎了!

徹底地麻痺,徹底地阿Q,再徹底放縱自己的情慾,這就是80年代台灣社會,特別是一般大都市的寫照。於是舊鴛鴦蝴蝶派再加上新鴛鴦蝴蝶派就成為這時代的古典,而在「要性高潮不要性騷擾」的喊叫中,一些新女性主義便變成「潘驢鄧小閒主義」;而「人生能作幾次愛」也就成了時代的格言。60、70年代的鄉土文學運動如果是戰後一次知識分子的覺醒,80年代則是無望中又一次徹底的投降。如果有人要認識這一時代和社會的本質,不妨看一看侯孝賢的新作《好男好女》。

如果說電影是本世紀市民社會的史詩,則今天氾濫於台灣電影中的色情、暴力、荒誕、蒼白,真已到了反過來嚴重傷害整個社會健康的膏肓地步。而侯孝賢的一系列的作品,如《童年往事》、《戀戀風塵》、《悲情城市》、《戲夢人生》,便非常平實地把將一百年來的台灣呈現出來。從當年的鄉野小鎮到今天的現代都市,我們看到的是一個讓人覺得憤慨卻又無可奈何的歷史進程,這個海島一天天現代化了,但人與人的那種應該具有的關懷卻愈來愈淡薄了,甚至自己同胞也由早期的互相格鬥而漸漸擴大為血腥的恐怖對抗。而這種一波又一波的傷害,結果便造成整個社會白天黑夜揮之不去的民族夢魘。而在他的新作《好男好女》中,女主角伊能靜身處於三個世界交插重疊的現實中:第一個是她演出的戲劇《蔣碧玉傳》所呈現的世界;第二個是作為今天現實人生中的小女子伊能靜的活生生的世界;第三個則是她的生活所給予她的夢魘世界。在第一個世界中,蔣碧玉所代表的是前一代的活生生的現實。在那一現實中,作為台灣人的蔣碧玉和她的丈夫鍾浩東們,為了活著要維護一個台灣人的尊嚴,毅然決然地捨棄自己較為優越的生活,而參加全世界反法西斯反帝國主義的行列;雖然受到自己中國同胞的屈辱和折磨,並且最後在光復後「自己的」政府所製造的白色恐怖中失去了寶貴的生命,然而,即使在這樣的命運中,他們卻一直九死而不悔地堅持「人」的尊嚴和理想。在第二個世界中,伊能靜這個原本純潔的小女子雖然物質生活已較充裕,卻只能在聲色暴力中出賣自己的靈魂和人格。在這一現實中,我們看到的是一個販毒走私、包攬工程的人世,處處充滿血腥的互相傷害。而在第三種世界中,像伊能靜這樣的小市民,便日日夜夜逃不出恐怖的、血腥的夢魘,以至於每個人的生活不是像行屍走肉,便是像失去靈魂的幽靈;在這樣的生活中,所謂歌唱,也不過是鬼哭狼嚎的喊叫而已。所以,在蔣碧玉的世界中,那種恐怖雖然讓人悲憤,但還會讓人覺得有希臘悲劇的莊嚴;而在伊能靜的現實中,那種恐怖卻深入到人的骨髓裡,不知道活著、甚至死去還具有什麼意義。這種《好男好女》的歷程,就是台灣社會在近半個世紀的熱戰冷戰和當前後冷戰時代交互的事實;也是整個第三世界的現實。所以在這部電影中特別指出那一關鍵時刻說:「韓戰爆發了,歷史進入另一個階段……」

在這樣的現實中,台灣就走到目前這個樣子。它未來應該走向何處?該是面對這一社會的現象和本質,我們應該思考的主題了。否則,我們還在美日強權控制、安排出的所謂四條小龍式的物質消費享樂櫥窗中,繼續麻痺和自我膨脹,則侯孝賢另一部反映台北墮落生活的作品《尼羅河的女兒》結尾的話,恐怕就會在不久成為真的事實。那句話是這樣寫的:——

這城市將荒蕪
變成乾漠
變成荒野
變成無居民無人子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