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恨無人作鄭箋

《台灣詩選注》自序

陳昭瑛(台大外文系副教授)


「當割台變起,三台人士丁亡國之痛,一時詞苑名輩如丘滄海、林幼春等,感時稱物,意苦詞工,視雅堂乙未以前所採錄諸詩,敻乎遠矣。今距其時,適當周甲,世方蔑棄舊文,向日諸子忠愛堂堂,盡歸黃壤,非惟國家褒忠未及,兼且篇章散落,搜采無聞,感連子之深心,溯芳塵於藝府,因廣徵耆舊,編第遺稿,略加論述……既存所作,亦傳其人。」

這段話出自慧眼獨具的前輩學者湘潭李漁叔先生所著《三台詩傳》題記。其成書於割台周甲之年,即1955年,至今又過40寒暑,而漁叔先生所歎國家對日據諸賢「褒忠未及」,「篇章散落」的情形並沒有獲得顯著改善。更有甚者,今年當割台百年之日,竟有台灣子弟大肆慶祝割台,感謝日人殖民,令人驚駭。近年來本土化運動席捲全台,勢如破竹,迅速變成愛鄉的符咒。本來宣揚本土之愛,用意甚善,立足之基,豈容忽視!但我們明顯看到乘勢而起的是一股反中國文化的潮流,並且愈演愈烈。長此以往,原為本土文化的古典文學竟有被目為外來文化而遭受排斥之虞。另一方面,中文學界如李漁叔先生這般愛護台灣古典文學者仍是鳳毛麟角。台灣先賢的血淚結晶正遭遇兩面見棄的慘境。因此,如何搶救台灣古典文學,使免於湮埋不彰的厄運,兩年多來一直是我的心中的如焚之憂。

目下拜本土化熱潮之賜,台灣文學號稱顯學,但古典詩選卻寥寥可數,而且有背景知識說明和章句註釋的讀本更是付之闕如,使有心者不得其門而入,不免要發:「詩家總愛西昆好,獨恨無人作鄭箋。」(元好問《論詩絕句》)之歎。毫無疑問,這是台灣古典文學推廣、教學的最大瓶頸。因此,為使台灣古詩的欣賞能在下一代心靈扎根,我決心一賈愚勇,冒險一試注詩這一艱苦差事。

我生性粗疏,從未想到有一天竟能經營注詩此一世上最繁瑣的工程。近半年來的經驗真是冷暖甘苦,五味雜陳。有時通宵達旦,不找到一個典故的出處誓不罷休;有時上窮碧落下黃泉而終於覓得出處,不禁手舞足蹈;有時因為詩人遭遇侘傺、志節浩然而不禁低回興慕。從最初對注詩之本能性的排斥到後來心領神會的享受,近半年來的工作心得是:學詩最好的方法是注詩。

此刻要特別感謝兩個人,一是吾夫大荒,他深厚的國學修養惠我良多,而深夜伴讀更常助我士氣。另一位是吾夫鄉長駱建人大哥,建人大哥過去任教市立台北師院,是中文學界極少數熟悉並重視台灣古典文學的學者之一,兩年多年來承他不斷以「振閩學之遺緒」相期勉,並惠贈寶貴資料,在此忍不住想以台灣子弟的身份向他這位外省長輩致上最高的敬意和最深的謝意。

自夏徂秋,自秋徂冬,涼意轉濃而窗前綠色漸染枯黃,注詩工程也自明鄭、清代,進入了日據。日據時代的先賢先烈多已凋謝,然其人雖沒,余悲猶存,其動人之力常使我從故紙堆中驚起,為之愴然涕下。邇來世上風雲莫測,斯文欲墜。常常想起王曉波兄強調的話:不能讓台灣前輩們一生奮鬥的精神在他們奮鬥過的土地上消失!為此,注詩這條艱辛道路還是要走下去。

1995年割台百年歲暮 陳昭瑛自序於台北自宅風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