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現對蔣渭水先生在天之靈的承諾

《蔣渭水全集》編後記

王曉波
(台大哲學系教授)


我在念研究所時,幫忙編輯《大學雜誌》,而從台大學長陳少廷處得知一些日據時期台胞抗日的事跡。那個時候,除了官定的台灣史,諸如鄭成功、丘逢甲、羅福星、連雅堂少數外,都和所謂的「30年代」一樣,有關的書被查禁,有關的人也不能提及,一切諱莫若深。

1972年12月,在台大,我被邀請參加《大學論壇》社舉辦的「民族主義座談會」,我堅持民族主義批判了帝國主義和殖民主義,卻引來一批自稱「台灣人」的圍剿。但我不相信受日本殖民統治50年的台灣人會反對民族主義而擁護殖民主義,我只相信「那裡有壓迫,那裡就有反抗」,台灣人民決不是天生的帝國主義殖民統治的奴隸和順民。於是,我開始研究台灣史。

「民族主義座談會」後不久,73年2月就發生「台大哲學系事件」,74年,終於被台大解聘。遭台大解聘後,我一方面繼續有關中國古代哲學的研究,除了論文發表外,先後完成了《韓非思想的歷史研究》、《儒法思想論集》、《韓非政治理論的哲學基礎》(英文)、《哲學與思想》、《先秦法家思想史論》、《現代中國思想家孫中山》等著作。此外,也開始從事台灣史的研究。

遭台大解聘後,陷入失業的困境中,要做台灣史的研究,連起碼的資料都買不起,於是好友陳宏正買了一套影印的《台灣青年》、《台灣》、《台灣民報》、《台灣新民報》送我,並且,把他搜集的一些台灣史的書籍也送給了我,其中包括張深切的《里程碑││黑色的太陽》,和《蔣渭水遺集》。《蔣渭水遺集》是白成枝編輯的,序是陳其昌寫的。

於是,我到處打聽白成枝和陳其昌,遇到前台灣民眾黨幹部黃師樵先生,才知道白成枝已經過世,陳其昌先生則因政治案件判處無期徒刑仍在獄中。並且,據黃老相告,蔣渭水的文集一共印過二次;一次是在日據時期,蔣渭水逝世時,同志們幫他印過一次,但在印刷廠就被日本當局查封,連活字版都拆了,只流漏出二本;有一本曾在牯嶺街舊書攤出現過,要價甚高,回頭去買,老闆說,已被一位日本來的學者戴國煇購去;另一次即《蔣渭水遺集》是光復後,同志們為蔣渭水出的,但因白成枝逝世,陳其昌又坐牢,《蔣渭水遺集》也就無人聞問。當時,還有一位青年在研究蔣渭水,那就是黃煌雄。80年1月2日,我赴美國哈佛大學訪問研究前夕,黃老逝世,有關蔣渭水的線索就斷線了。

從哈佛回台後,80年代,台灣民主運動並未因「美麗島事件」而中挫,並愈來愈蓬勃。50年代「白色恐怖」關押的老政治犯也陸續刑滿回到社會,他們互稱「同學」。85年,記得有次「老同學」在台北蓬萊餐廳聚會,有十幾二十桌,我也被邀請參加。因家母也是「白色恐怖」犧牲的受難人,「老同學」對我特別親切。當時是一位老同學王文明先生特別為我介紹一位非常斯文的年老的紳士人物,說這位就是陳其昌先生,剛從綠島回來不久。這是我第一次認識陳其昌先生。當時陳老可能疑懼猶存,不願多說什麼。

與陳老交往久了,他才漸漸把些事情說了出來。承陳老的厚愛,87年,他還邀我幫他創刊《遠望》雜誌,但因當時我有職務上的不方便,所以,就推薦了王津平去擔任他的主編。不過,實際的一些工作,我也不敢推辭,而和陳老有進一步的接觸。

因為和陳老進一步接觸,才知道由於當時的政治和條件的局限,《蔣渭水遺集》並沒有將蔣渭水全部的著作搜集進來,蔣渭水發表在《台灣民報》和《台灣新民報》的許多具名的文章都不在《蔣渭水遺集》中,甚至,還有蔣渭水不具名的文章,只有當時蔣渭水的同志們知道的,更未能搜集在《蔣渭水遺集》中。

我因研究台灣史而接觸老一輩台灣抗日前輩。我生也晚,許多抗日前輩在我研究台灣史之前已經凋謝,幸好還「吊火車尾」,認識了一些還在世的前輩們。但在這個過程中,台灣抗日一代也迅速凋零,如吳三連、蔡培火、陳逢源、張慶漳、王文明、陳坤侖、周合源、莊守、蔡德音、楊逵等。有些是我請教過的,有些是我未能及時請教的。

我研究台灣史和接觸抗日一代台灣前輩才瞭解到,近現代台灣史的曲折性。

台胞50年抗日,一旦光復無不歡欣鼓舞,但是,光復的興奮歡迎來的竟是祖國同胞要推翻的政權。1945年回歸祖國的熱情,在1947年「二二八事件」後跌入冰點。對白色祖國失望後,轉而期待在革命中即將誕生的紅色祖國。不意,1950年,韓戰爆發,美國第七艦隊進駐台灣海峽,於是國民黨放肆的在島內進行「白色恐怖」的清除。在「寧可錯殺一千,絕不放過一人」的恐怖下,濫肆株連無辜,對白色祖國失望轉而期待紅色祖國的台灣抗日一代,更是難以倖免於難。甚至,連在日據時代逝世光復後入祀忠烈祠的賴和、王敏川都不能倖免,而被逐出忠烈祠。只見日據時代坐牢的,光復後又坐牢,祖國的牢比日本人的牢又黑又長;日據時代當官的,光復後又當官,祖國的官比日本人的官又高又肥。

蔣渭水個人有幸在日據時期早逝,光復後也倖免於拖出忠烈祠的羞辱。但是,蔣渭水有一個兒子卻在光復後逃亡到大陸;蔣渭水的女婿鍾浩東在「白色恐怖」中遇難;蔣渭水的女兒蔣碧玉坐牢;蔣渭水民眾黨秘書長一個謝春木(南光)逃亡到大陸,客死他鄉;另一個秘書長陳其昌處無期徒刑,坐了22年的牢。

在漫長的戒嚴時期,國民黨當然不要唾棄白色祖國的台灣抗日一代的台灣史;戰後的日本主流派,當然也不要這段反抗日本殖民統治的台灣史;取得大陸政權後的中共,由於兩岸隔絕,也不瞭解這段台灣抗日史。解嚴後,皇民化階級復辟,當然也不要這段反抗日本殖民統治的中國民族主義的奮鬥史。

爹不疼,娘不愛。台灣抗日一代的台灣史才是真正的「亞細亞的孤兒」了!甚至於皇民化階級復辟後,以為「敵人的屍體是香的」,要爭奪什麼台灣史的解釋權,肆意的扭曲和強姦英雄的台胞抗日史。把賴和「解釋」成「大東亞共榮圈」的擁護者和大東亞戰爭的歌頌者,把楊逵攀扯成「皇民文學」的作品,把吳濁流凜然的「漢節」扭曲成分離主義的「台灣意識」,甚至還想把最堅定的中華民族主義的蔣渭水打扮成「台灣民族主義」。最近,進而假「認識台灣」之名,竄改台灣歷史教科書,強行對下一代台灣國中生進行新皇民化的洗腦。

「亡人之國,先亡其史」,我們被迫不能不為台胞抗日史進行保衛戰了。

日據時代以來的台灣本土愛國主義傳統,在「白色恐怖」時期,抗日一代殺的殺、關的關,幾乎為之斷絕。70年代,爆發「保釣運動」,新一代台灣本土愛國主義又出現,至80年代,「白色恐怖」的老同學出獄而結合。

《海峽評論》是結集了「保釣」以來的本土愛國主義知識份子的團體。從91年創刊,已經八年了,在慘澹經營下,也成立了海峽學術出版社,由社委會通過決議要出版系列的以台灣抗日史為主的「台灣史料新刊」,並且,以《蔣渭水全集》為第一本,即使一本不賣,我們也要讓蔣渭水的思想,在這一塊他為之犧牲奮鬥的土地上復活,再見天日!

由於《蔣渭水遺集》的不足,我告訴陳其昌先生準備重編《蔣渭水全集》,陳老非常興奮,並且立刻拿出二萬元做為贊助。此外,蔣渭水還有許多未具名的文章,陳老也一一指認,沒有陳老的幫助,這個《全集》是編不起來的。此外,在《蔣渭水全集》出版之際,我還有幾項告白:

(一)《全集》是在《遺集》的基礎上編輯而成的,所以,我們把陳其昌的《遺集》序和白成枝的《先烈蔣渭水傳略》編入書首以示尊重。另外,我特別寫了一篇《蔣渭水的思想與實踐》作為對蔣渭水的介紹,這篇論文已發表於《世界新聞傳播學院人文學報》第七期。

(二)《全集》的文章,幾乎全部出自《遺集》和《台灣民報》、《台灣新民報》,我們認為這是不足的,應再能搜集手稿和書信以補足之。

(三)原發表的漢文部分,為存真實,除了明顯的錯別字勘誤外,我們一字未動。日文的部分,我們請人譯出,但因戰前的日文與戰後日文有些不同,所以,還特別請了蔣渭水的媳婦傅莉莉女士及郭平坦先生代為校正。我們必須感謝傅、郭二人的辛勞和幫助。此外,漢文的部分是請徐博東教授和劉國基先生二位校對的,執行編輯是由福蜀濤先生負責的,也要謝謝他們。

(四)日據時期的台灣漢文和日文都與現在有些出入,正式的出版應該要有編者的註釋,但限於人力物力,我們都沒做。此外,有些文章的出現應有背景說明的導讀,我們也沒做。這是要向讀者致歉的。我們無意在此訴苦,只願向大家告白我們已盡了全力。

(五)我們不相信蔣渭水的著作僅止於此,並期待有新的蔣渭水資料的出土,《全集》之名只表示,我們能搜集到的蔣渭水的資料全部在這裡。

(六)我們不是專業的出版家,而只是以孤臣孽子之心,為台灣抗日前輩繼絕學,而出版這本《全集》。我們期待日後能有專業出版家願意在這本《全集》的基礎上,重新編輯整理增添新的資料,讓蔣渭水的思想更能發揚光大。

我們終於把《蔣渭水全集》出版了,完成了我們對蔣渭水先生在天之靈的承諾,並且,我們相信終有一日,正式的《蔣渭水全集》將是由國史館編輯出版的。

1998年8月6日於台大哲學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