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戰又死灰復燃了嗎?

論美國外交政策的走向

張麟徵
(台大政治系教授)


布希上台才四個月,但整個國際社會似乎被他的外交作為搞得沸沸揚揚,不知道要如何因應,也不知道他這個外交政策是已經拍板定案,還是將有所調整。

一 布希外交政策的輪廓

布希政府幾乎否定了前任政府所有的政策,從地區性的到全球性的,幾乎無所不包。就地區性的政策而言,他拒絕積極介入斡旋中東及北愛爾蘭糾紛,打算自巴爾幹半島及西奈半島撤軍,拒絕繼續與北韓有關飛彈的談判,大力支持台灣,視中共為戰略競爭對手等等。在全球政策上,布希拒絕批准有關氣候變遷的《京都議定書》,打算撕毀反飛彈條約,不顧俄國、中國、歐盟國家的反對及保留,一意部署全國飛彈防禦系統。布希的態度,不僅不把其歐亞盟友放在眼裡,還藐視俄羅斯,仇視中共,一副君臨天下,唯我獨大的樣子。這一切,究竟是從一個什麼樣的外交理念出發的呢?

布希目前的外交政策分析起來,大約有如下三種理論基礎:一)現實主義,也就是保守主義,或說得更白一點,就是霸權主義,這些人認為冷戰結束,美國已經成為唯一超強,所以應積極運用軍力,推進所謂「善意的美國霸權」,將美國的價值觀推行到全世界。所以他們主張要不斷提升美國軍力,大幅增加國防預算。更想將任何可能壯大,美國認為會對美國構成威脅者,消滅於崛起之前。這是他們執意與中共唱對台,不惜鬧翻,或是對抗的原因。二) 片面主義,這是霸權主義的邏輯性結果,那就是一切國際問題,應以美國利益為依歸,美國單方面說了算。所以無論是《京都議定書》,反飛彈條約,全國飛彈防禦系統,全面核子禁試條約、國際刑事法院規約等等,要不要,全由美國做決定。三)新孤立主義,主張以美國國家利益為美國外交的主要指導原則,大幅減少與美國利益關連較小,美國原先在國際安全、區域衝突、人道援助等國際事務上所扮演的角色。這是美國主張應自巴爾幹及西奈半島撤軍的原因。

外交政策內涵和人的因素大有關係。布希對於外交不甚了了,但蠻勇十足,所以有關外交的發言不似一般外交用語,婉轉模糊,而是直率尖銳,充滿牛仔的霸氣。因此也讓國際社會捉摸不透,究竟是失言說過了頭,還是政策真的已做大幅調整。布希對於外交既然欠缺瞭解,就得仰仗他的團隊(如果有這樣的團隊的話)出主意。檢驗一下布希政府中與外交事務有關的成員,我們就不難瞭解何以布希外交政策會有今日的面貌。布希所十分仰仗的副總統錢尼,是波斯灣戰爭時期的國防部長;國務卿鮑威爾是波斯灣戰爭時期的參謀首長聯席會議主席,波灣戰爭功臣;國防部長倫斯斐是二度出掌五角大廈,以作風強悍聞名;至於國家安全顧問萊斯則是蘇聯與東歐問題專家,精明幹練;副國務卿阿米塔吉是日本問題專家,一向親日仇中。所有的人都是雷根與老布希時代的重臣,而那個時代是冷戰正熾的時代,這些人的意識型態就是對抗圍堵。時至今天,國際局勢已經大幅改變,但顯然這些人仍活在舊日冷戰陰影中。這是一個極端保守的隊伍,這個隊伍研擬出來的外交政策,充滿冷戰色彩,強悍霸氣也就不足為奇。

二 新冷戰呼之欲出,國內外反應嘩然

國際情勢在布希政府的強勢操作之下,局面陡然變得一片肅殺,緊張莫名。尤其是美國與中共之間所存在的一片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氛,令人感覺新一回合的冷戰似乎已經呼之欲出。對布希這幾個月來的外交措施,國際社會不僅驚愕,而且也有所反彈。美國最重要的盟國,歐盟,就對美國諸多政策不以為然。三月下旬,德國總理施洛德訪問美國,與布希晤談時,獲得歐盟授權,特別提醒美國,歐洲國家對《京都議定書》的重視,希望美國不要忘掉他維護地球環境的國際責任。對於全國飛彈防衛,施洛德也多所質疑,強調德國要先看到國家安全受到威脅的證據,技術可行性,以及美國人民願意承受其負擔,然後再做思考。德國輿論更公然稱布希霸道,批評布希驅逐五十名俄羅斯外交官是「極端措施」,處理中東問題與對台灣的政策欠妥當,對南韓總統訪美時,給予形同「修理」的待遇,更大抱不平。

歐盟更組了一個訪問團到朝鮮半島,分訪北韓與南韓,支持南北韓之間的和解,以及金大中的陽光政策。

中東國家對於布希才上台就挑釁的轟炸伊拉克,但卻拒絕介入斡旋目前日益惡化的以阿僵局,還揚言要從西奈半島撤軍,都十分不滿,認為布希政府完全不知道事情的輕重緩急。

伊拉克的海珊對中東局勢的危害,遠不及充滿爆炸性的以阿情勢。如果美國聽任以阿雙方的鷹派恣意而為,衝突擴大,會使整個阿拉伯世界都遭殃。

而亞洲國家,不僅當事國的中共、北韓、南韓對美國政策改變的不滿溢於言表,在中美日三邊關係上,其他國家對美國重日輕中的政策,也大表疑慮,怕此舉會使日本軍國主義受到鼓舞,死灰復燃。在台灣海峽,這些國家對美國在撞機事件後又對中共大打台灣牌,不僅決定出售台灣大量軍備(甚至包含攻擊性武器),又揚言將竭盡所能幫助台灣自衛,並破例允許陳水扁過境紐約與休士頓,更覺得忐忑不安,擔心台灣海峽因此隨時會發生風暴。

他們對於美國刻意對南北韓的和解踩煞車,讓朝鮮半島情勢持續緊張,也都不能理解。眼前全球國家最為擔心之事有二,一是美國究竟要如何處理他與中共的關係,一是全國飛彈防禦系統的部署。

因為這兩個政策涉及啟動新冷戰,使國際社會又將經歷一次痛苦的冷戰輪迴。就與中共的關係而言,美國顯然已將中共定位為其未來的假想敵。由此出發,美國宣稱中共為其戰略競爭對手,美國將把其戰略佈局的重心,由歐洲轉移到亞洲;並強化與日本、南韓、台灣與印度之關係,以加強對中共的戰略圍堵。

為此,美國強調日本為其最重要的盟邦,希望日本修改廢戰憲法,增加其對區域安全的負擔;強行切斷南北韓間的對話,否決南韓支持北韓加入亞洲開發銀行的提議,阻止南北韓和解,以免美軍被要求撤出朝鮮半島;加強對台軍售,以美國將竭盡所能,幫助台灣維護其安全,強化台灣對抗中共的信心;改善與強化與印度的關係,以形成對於中共的大包圍。除此之外,再輔以對台軍售,發展與部署全國飛彈防禦系統,啟動軍備競賽,消耗中共實力,希望最後就像蘇聯一樣,將其拖垮。對此一政策,所有國家,特別是亞洲國家,都憂心忡忡,擔心新一回合的冷戰已經啟動。這些國家或許並無所愛於中國,但卻鍾情於中國大陸龐大的市場,拖垮中共,經濟上對大家都沒好處。再說,軍備競賽下,國際情勢緊張,一旦失控,大家都有安全上的威脅。

在全國飛彈防禦系統方面,美國似乎已吃了秤鉈鐵了心,五月一日布希發表演說,以防範「流氓國家」飛彈攻擊為由,正式宣佈美國將加速部署全國飛彈防禦系統,此一政策就此拍板定案。至於由國務院派出專人,兵分數路,向各國解釋遊說,不過做做姿態而已。但是除了極少數的國家,如澳洲及印度,表態支持之外;其他國家不是持極為保留的態度,如一般歐洲、亞洲、美洲國家;要不就是堅決反對,如俄羅斯與中共。國際反應所以如此,主要是因為第一,國際社會安全似乎並沒有像美國所說,受到「流氓國家」的威脅。第二,國際社會也心知肚明,全國飛彈防禦系統真正針對的對象是中共,但這些國家也沒有感受到來自中共的威脅。第三,怕一旦支持全國飛彈防禦系統,將會啟動國際軍備競賽,對國際安全與經濟發展都不利。第四,目前全球經濟都有或深或淺的問題,大家都怕美國要求分攤費用。

國際社會對美國這種強勢外交的具體反彈表現在兩件事情上,一個是在聯合國經社理事會下的人權委員會改選中,美國被判出局,另一個則是在麻醉藥品管制局改選中,美國亦落榜。美國在人權委員會的落選,特別顯得諷刺。美國自一九四七年人權委員會創始以來,一直是該會的成員。該會成員按地域分配,今年西方有三席改選,四國競逐,他們是美國、法國、奧國、瑞典。經社理事會五十四個成員投票的結果,法國得五十二票,奧國四十一票,瑞典三十二票,美國僅得二十九票,被判出局。事後檢討落選原因,大都與上述布希政府外交政策不得人心,引起各國反感所致。當然,美國年年(只一年未提)在人權委員會提案譴責中共,雖未過關,惹起眾多國家反感,中共可能從中運作,也是可能的原因。再則,美國如此富庶,卻積欠聯合國五億八千餘萬元會費不繳,當然也是原因。事後美國政府不深自反省,卻怪罪盟國背叛。事實上,美國一天到晚挑剔別國的人權不及格,卻從未檢討自己也有不足的地方。例如美國截至目前尚未批准經濟社會與文化權利公約,拒絕參加兒童權利公約,也拒絕簽署國際刑事法院規約,已經批准的公民與政治權利公約,又提了一大堆的保留,都值得檢討。

不僅國際社會對布希政府的外交作為撻伐不已,美國國內質疑之聲也不絕於耳。《外交》雙月刊的主編賀奇就批評布希的外交政策徒呈血氣之勇;前國務卿阿布萊特批評布希在巴爾幹政策已錯失先機,不參加《京都議定書》更為錯誤;而且他與另一位前任國務卿克裡斯多福都認為此時在中東打退堂鼓是不對的。此外更有三十位資深外交政論界人士聯名致函布希,要求其恢復與北韓的接觸。在中美關係上,上述兩位前任國務卿,與另兩位更早的前任國務卿,即季辛吉與舒茲,都一致認為,在中美撞機事件之後,應避免將中國妖魔化。季辛吉更說:「我擔憂有一股趨勢正試圖將中共視為我們下一個敵人,取代蘇聯所騰出的位置。」而民主黨議員也在商議,就技術、外交、經費等層面質疑部署全國飛彈防禦系統的可行性,藉以杯葛。

三 美國片面主義可以走多遠?

美國政策究竟已經成形?還是在形成中?是否有回頭的機會?回答這些問題,要看相關人士的立場。首先,所謂布希團隊,有人譏諷為根本不存在。因為在此一組合中,意見並不一致。國務卿鮑爾屬於溫和派,與錢尼、倫斯斐、萊斯等人的鷹派立場不同。例如在全國飛彈防禦系統一事上,倫斯斐認為美國說了算,一定得發展部署,但鮑爾卻以為必須與盟國、俄羅斯、中共協商;在歐洲快速部隊問題上,倫斯斐頗為抵制,但鮑爾卻樂觀其成;在制裁伊拉克問題上,倫斯斐希望國務院提出具體對策,徹底剷除海珊政權,鮑爾則側重加強武器與金錢方面的制裁,放寬民生物資的管制。類似例子不勝枚舉。布希是最後拍板定案的人,他究竟聽誰的?據說布希受錢尼、倫斯斐、萊斯等人的影響較大。但鮑爾在美國的聲望不低,而且自信滿滿,出掌國務院後,也將一部份為白宮國家安全顧問所瓜分的權力,爭取回來。以他的企圖心,在外交上應當有所堅持。布希也不能與他鬧翻,所以還是有其影響力。當然,布希政府中這些成員間雖然存在矛盾及意見落差,但政策大方向還是相當一致。

即便如此,如果立場較溫和的鮑爾能取得優勢,至少會使目前霸味十足,完全美國利益取向,又不見章法的政策軟化一些,也就能使目前緊繃的國際情勢稍微舒緩。不過要扭轉布希外交政策的偏差,首先要充實這個團隊的陣容。這個團隊致命的弱點在於:布希政府既然如此看重中共,視其為美國潛在的敵人,其團隊中就應該有人真正瞭解中共。因為唯有知己知彼,才不會一廂情願,才知道如何因應,但事實上其團隊中卻獨缺這樣的人士。如此,布希政府對中共的政策都操在一群「外行人」的手裡,豈不是盲人騎瞎馬?

其次,布希目前這種片面主義能走多遠,要看美國國內外的反應。就美國國內而言,雖然極端保守派、反共產主義者、軍火商對布希目前的政策鼓掌叫好,但和平主義者、環保人士、大型企業、貿易商就持保留態度。

為了回應與回饋選戰中的支持者,也許布希政府在初掌政權時,不得不採取高姿態,這種情形就如柯林頓剛上台時一樣。但是如果國內的反對聲浪升高,企業財團不斷施壓,務實的主張抬頭,那麼可能一段時間之後,目前這個政策就難以為繼。反之,如果國內反對的聲浪不高,布希又像雷根一樣,意識型態強烈,任內始終堅持與「邪惡帝國」抗爭,那麼目前的政策就很難鬆動。不過,目前與雷根上台時相比,國際情勢已經大不相同。

雷根上台時,冷戰正熾,蘇聯的核武實力與美國相當,確實對美國及其盟國威脅甚大,所以雷根的堅持還有點道理。

反觀目前,美國已經是唯一霸權,連美國人自己的研究都認為中共的軍備要到二○二五年時,才能趕上美國今日的水準,而美國又不會好心到停在那兒讓中共追,到時候又不知超前到哪兒了,哪裡會對美國構成什麼威脅?還是美國真認為「國無敵者恆亡」,所以一定要製造一個假想敵?

撞機事件之後,美中關係每況愈下,中共對美國截至目前,仍保持了一個理性應對的態度,不希望把關係搞僵。一方面固然是從大局著眼,不想打亂大陸經濟發展的佈局,另方面,也寄望於美國本身的企業界、溫和派能影響美國政府的政策。

事實上美國民間企業在大陸的投資甚多,對大陸市場也有殷切的期待,共和與民主兩黨中,也有不少人認為布希的政策有待商榷。在美國經濟轉趨低迷之際,布希推出這樣花錢(如NMD)又不利於發展中國大陸市場政策,引起美國民間反對是遲早的事。從國際上來看,自有國際關係以來,幾百年來都是多元強權並存的國際社會。任何一個國家想不擇手段稱霸世界,無論是拿破侖一世的法國,還是希特勒的德國,最後必然激發眾怒,合而敗之。美國何其有幸,成為當今唯一超強,又沒有任何國家想將其扳倒,還時時頤指氣使,指著和尚(流氓國家)罵禿驢(中共),把所有國家都不放在眼裡,實在過頭了。以布希前述的那些政策內涵看來,要各個地區的國家不反對也難。人權委員會的例子是一個警訊,美國應該反躬自省。想持盈保泰,作唯一超強,就要懂得有容乃大,禮賢下士。布希上台前說要以謙恭的姿態推動外交,如果是目前這種謙恭法,相信一定行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