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聯將要走向何方？

編者按：蘇聯政治異議者、小說家、哲學家亞歷山大‧季諾維也夫，1976年被勃列日涅夫當局開除出蘇共並驅逐出境，現居法國。最近他接受法國《觀點》（Point） 雜誌的採訪，對當前蘇聯局勢發表與眾不同的看法，在法引起廣泛注意。以下是訪問摘要，文中的「問」是《觀點》雜誌，「答」是季諾維也夫。

蘇聯將出現新的獨裁

問：在你的《改革與反改革》這本書的後記中，你直截了當地指責激進派和改革派，而不指責政變者，要把新的蘇聯推入獨裁？

答：事實上，戈爾巴喬夫摧毀了黨的機構，在這個機構之外建立了總統制。這個方法與當年斯大林所使用的方法如出一轍……葉利欽走得更遠。他把共產黨連鍋端了。這並不意味著今後這個社會將無政黨也無政權機構。人們最終會落入一個自相矛盾的局面，這就是，戈爾巴喬夫和葉利欽在批評斯大林主義的同時，又搬來了一個新的獨裁……而群眾當年也是懷著極大的熱情歡迎墨索里尼，然後是希特勒……這些事件是不能忘的。群眾對這些事件的自發反應並不都是好事，因為這種反應可能釀成最糟的政權形式。

街頭群眾不代表三億人

問：儘管如此，在政變時，人們走上街頭支持改革。

答：你真以為這些走上莫斯科街頭的人代表整個國家嗎？蘇聯有三億人，分散在一個遼闊土地上。這些聚集在莫斯科的抗議者並非來自全國各地。因此那些分佈在各地的人完全沒有表達意見的可能性。總之，只有極少數人是積極的，大多數人卻是完全消極的。他們最終會以他們的方式對事變作出反應，不是靠開會或遊行，而是靠在他的生活的地方以他們的生活方式，尤其是以他們的勞動方式作出反應。他們可以使所有美麗的計劃變得一錢不值……

問：葉利欽已無可爭議成為「中流砥柱」。

答：像戈爾巴喬夫這樣的靠共產黨發跡的人成了全年的風雲人物，繼續而又成為十年的風雲人物。而另一個靠共產黨起家的野心家成了當代英雄……在這些人的領導下，蘇聯崩潰了。而西方面對一個一直威脅它存在的對手，得到了它想得到的東西。不過假如蘇聯出現一個能夠使國家強大起來的人，西方就不會把他看成英雄了。這是自然不過的。沒有西方的支持，戈爾巴喬夫份子和激進份子恐怕連一個月也堅持不了。他們之所以能維持下去，只是因為他們按西方的意志行事。一旦葉利欽變得不那麼聽話了，西方就會把他推翻。

西方只想削弱蘇聯東歐

問：改革派是想改變事務的進程，提高居民的生活水平。

答：即使有西方的援助，要想提高生活水平，40年也不夠，得等它四百年……。西方國家想的是首先要削弱東歐國家和蘇聯。在這樁事件中，共產主義只不過是個藉口。對於西方來說，至關重要的是把東歐國家和蘇聯納入它的勢力範疇。而蘇聯只有在它是以共產主義強國出席時，才可以抵禦西方。俄羅斯和其他鐵幕國家一旦拋棄共產主義，便不是西方對手。

問：共產黨正在解體。

答：在蘇聯歷史上，清除共產黨這已不是第一次。比如，斯大林便沒停止過對列寧領導過的共產黨進行清除。必須懂得忘記一些詞語。「共產主義」這個名稱並不重要，目前掌權的人過快地把自己稱為「民主主義者」。但等到這些人分散到政權機構中，等到他們佔據了特權地位，很快，他們的所作所為，不會與過去的有什麼差別。

今日蘇聯拙劣模仿西方

今天，這些人合法地站到了前台，但這個階層的出現與在西方已經出現的自由經濟的傳統發展毫無聯繫。這是對西方的拙劣模仿。與勃列日涅夫時代比較，這是一個大倒退。需要十多年的時間，人民才能擺脫困境。因為事情的發展似乎是走向國家的徹底解體。軍隊事實上已喪失鬥志。我甚至想，在某一時刻，北約的軍隊是不是將不得不進入蘇聯國土，以維持秩序！

問：你對西方世界總是表現出不信任。

答：我對西方的態度被理解為一種不信任，實在令人抱歉。事實上我的態度與信任不信任無關。我客觀描述在一場戰爭中兩個對手的處境。冷戰就是這麼開始的，我記得很清楚，古巴危機之後，肯尼迪和繼他之後的約翰遜都明確說過西方無法在一場反對共產主義陣營的常規戰爭中取勝，西方只能贏得一場經濟，心理和意識型態的戰爭。這個戰爭，目前仍在進行。共產主義陣營遭到了慘敗，連蘇聯也在劫難逃。

西方出色地進行了冷戰。蘇聯用自己的武器和士兵以及人民的犧牲，曾經是能夠打贏一場常規戰爭的。但西方的戰略家懂得將這場衝突轉移到經濟和心理的戰場上。西方人的最佳武器不是原子彈，而是牛仔和搖滾樂。在這方面，蘇聯人無招架之功。

經濟崩潰是在「改革」之後

問：你不能否認共產主義體製造成經濟的失敗吧？

答：我不否認，共產主義是另一種形式的制度，在經濟中相對於其他制度，它有其優勢。蘇聯和東歐國家表面上的經濟失敗是冷戰的結果。必須清楚地看到，經濟的真正崩潰是開始改革之後。而現在，蘇聯的宣傳機器和西方的大眾傳媒都把經濟失敗說成是共產主義的破產。

曾經只有一個辦法來制止這場災難，那就是停止改革，把戈爾巴喬夫份子排除在政權之外，恢復政權的正常形式。這曾是唯一的一條路。改革不是更新社會。在蘇聯，沒有也將不會有任何民主化。在蘇聯，沒有也將不會有市場經濟。人們看到的只不過是對民主、對市場經濟、對自由的模仿。

問：蘇聯可以避免參與世界經濟一體化嗎？

答：我不是說要處在這種經濟之外。但是，首先必須澄清一個事實，那就是，並不是經濟正在世界化，而是西方經濟成為世界經濟的霸主，如果蘇聯經濟進入這個圈子，那就完了。這就意味著必須清除99%的蘇聯企業，這些企業完全是基於另一種原則組織起來的。看看波蘭的經濟政策，我相信這種經濟政策將以破產告終。波蘭、波羅的海三國和其他國家必定要成為西方的附庸。

西方沒有能力援助蘇聯

問：如果西方大力援助呢？

答：西方沒有這麼大的能力。一個美國研究機構最近計算出東歐每年要四千億美元的援助。目前，戈爾巴喬夫和葉利欽希望美國給予蘇聯一千五百億美元的援助。這些錢還不夠蘇聯每個公民塞牙縫……人們不願回顧歷史。當人們努力地、嚴肅地看待事物，便會發現，西方所有國家在某一歷史時期都採取貿易保護主義措施。沒有這一政策，西歐所有國家恐怕都成了英帝國的殖民地。沒有貿易保護主義，人們是無法發展本國經濟的。如今，日本已侵入歐洲這古老大陸的經濟，如果人們任其行事，十年之後，歐洲工業便不存在了。

問：為什麼蘇聯擁有大量受過高等教育的公民，而國家進步不快呢？

答：在任何國家，一種制度是很難改變的，甚至是不可能改變的。試想一下如果共產黨在法國掌權，你以為它會立刻建立起共產主義制度嗎？不會的，因為這種制度是不可能在像法國、義大利或西德這樣的國家被接受的。人們從不會考慮到一個十分重要的因素：「人的因素」。以往在蘇聯這塊土地上的人的因素，是不可能建立起一個比勃列日涅夫時代更好的制度的。俄羅斯永遠不會和西方一樣，永遠不會以西方的方式生活，永遠不會。為了使你理解，我給你講一個故事：「一些鳥飛到海邊，對海裡的魚說：『生活在水裡可不痛快，瞧你的身上總是濕的。從水裡出來吧，和我們一起生活在樹上，生活在陽光下。我們可以在空中到處飛。』這些愚蠢的魚終於被引誘，所以脫離了水，最後死在沙灘上……」

共產黨很快就會出現

問：聽你這麼一說，人們要問究竟有沒有可能擺脫共產主義？

答：蘇聯的共產主義並不是在1917年以後才出現的。它植根於整個俄羅斯歷史。這個國家的歷史基本上從來就是國家政權的歷史。十月革命前後，在俄羅斯，有三種力量存在，一個已經趨於沒落的貴族，一個勢力很弱的資產階級階層，和一個強大的國家官僚機器。十月革命不過是給滲透在俄羅斯這片土地上的某些傾向開闢了道路。人們可以一個不剩地消滅所有共產黨員，可以摧毀所有共產黨的組織。五年之後，人們又會重新發現同樣的制度，只不過易了名。

各共和國將遇困境

問：面對波羅的海三國、烏克蘭和白俄羅斯等共和國的獨立，你的反應如何？

答：我不是政客。我只能作為理論家來提一些假設。經驗表明，在這些與整體分離開的地區，人們經常看到一種新型政權的建立。歷史經驗顯示，當共產主義者被擊垮時，掌握政權的往往是法西斯主義者。我相信這些想分離出去的共和國從獨立中得不到任何好處，西方會在一定時期內養活他們。但西方已不再能養活波蘭，人們都知道那兒的局勢……

這些共和國很快就會遇到他們歷史上最困難的時期。無論如何，蘇聯的解體對任何人都是一場災難。我知道有些人想得很美，以為西方馬上就能控制局勢，以為蘇聯的生活水平很快就能趕上德國和日本，這些思想輕率的人也不想想蘇聯不是日本，也不是德國。

不要美化當年沙俄

問：俄羅斯民族主義現象、教士重新出現和到處有人舉著沙皇尼古拉二世的肖像，這些引起你什麼思索？

答：不會有俄羅斯復興。在俄羅斯歷史上，最好的時期是蘇維埃聯盟這段時期。不必去美化十月革命前的俄羅斯。那時90%的人是文盲，一片貧窮，永遠擺脫不掉飢餓。讀讀那些俄羅斯偉大作家的書：難道他們說謊嗎？那時候反抗和暴動年年不斷。幸虧十月革命，俄羅斯才從貧困中走出來。

問：那怎麼解釋戈爾巴喬夫在外國，尤其是德國取得的成功呢？

答：因為他平白把東德作為禮物送給了西德。這是一份德國人甚至不敢夢想的禮物。任何一位正常的蘇聯領導人都不會只索取一千億美元，而應要求一萬億美元。

反過來看，西方國家也要作好東歐人和平入侵的準備。人們馬上就會看到成千上萬的東歐人湧來，任何武器也阻擋不了他們。這些人完全有能力，僅僅以他們的出現，把地球上的所有西方文明一掃而光。

（原載紐約《僑報》，1991年9月20-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