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樣的胸懷.不一樣的論著

讀陳癸淼的《論台灣--為台灣把脤》

朱炎
(逄甲大學人文社會學院院長)


這本一百七十五頁的書,我斷斷續續地讀了將近一個月,才讀了一半。怎麼會這麼慢?台北台中兩頭跑,逢甲的院務煩煞人而台北老交情之間也有無法推辭的應酬,的確是個原因;可是一個晚上讀十幾二十頁,卻也是我此生最慢的紀錄。事實上,我在慢讀細品《論台灣》的時候,真可說是一句一慨歎,一段一踟躕?。其間我常丟下批注的鉛筆,仰首自語:這是怎樣的胸懷,怎樣的心腸,怎樣的眼界,怎樣的筆觸!

無論黨、政、學術和文化界,陳癸淼這個澎湖人都稱得上是個領袖人物;在經歷了那麼多之後,他居然還會這麼心平氣和、不偏不倚地為台灣的病痛把脈,為台灣的問題之門尋鑰匙,真可說是個難得一見的異數。

我這一代的際遇之尷尬,是中國歷史上所僅見。我不是說磨難、淒楚;我是說「尷尬」。王國維在跳昆明湖前,寫給他兒子說:「五十之年,惟欠一死;經此世變,義無再辱。」但我們很多人卻是「經此『四』變之人」,仍然茍活世上,真是不亦奇哉!其實,我所認識的好多人早已不看電視,不讀報紙,只管沉默,不論世事。連我這個讀書成癡的教書人,也不大敢看評論文章。島內人寫評論,每每井底觀天,外界人論台灣,又常常瞎子摸象;甚至有些評論,不是放縱自己的情緒,信口雌黃,恣意臧否,就是心志為意識所據,狂詈叫罵,互相傷害。讀這樣的作品,這樣的言論,使我越來越感受到台灣的日益墮落、惡化,心境鬱悶到受不了。可是,在我讀陳著《論台灣》時,心情卻是出奇的振奮而平和。書中的字字句句都是那麼有份量,那麼發人深省,發人之所欲發而未發;我終於又感覺到了台灣的良心,又窺見了希望的晨曦!

陳癸淼論台灣,真是抓到了重點,看準了國病民瘼;雖然胸懷春秋大義,卻又能循循微言,處處表現新儒名家的大度和藝術的約制(artistic reticence);就是寫到最痛切處,也不忘還人公道。他的文字之修煉,立論之公允,足足可以平視文界論壇。寫到疼癢處,直可說是雪梨並刀,爽俐明快;但是若是講到人事的是非曲直,又無不情理兼顧,委婉盡致,客觀設想,所以往往能夠勾隱勒密,深中肯綮,讓真相自然裸露,進而令人覺得精闢透徹,茅塞頓開。

他寫到台灣島民性格,急切地呼喊:「兩岸與經濟的危機是如此嚴峻,如果仍不能省悟與調整『勇於內鬥』的島民心態,台灣真是要沉淪了;半個世紀努力的成果亦將毀於內鬥,醒醒吧!台灣人!」他又說:「『本土』與『非本土』的簡單二分法,只是在撕裂全體台灣人民的感情與團結;只是便於扣對方帽子,打壓、排斥政治異己而已。」

他對急統和急獨的病根,並施針砭,說二者無非是互鬥互罵、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兩造而已;長此以往,必將耗盡台灣的家當和命脈。

李登輝宰制台灣十二年,他一心一意想當台灣國父,他的影響力通過一波波的造勢熱潮而得持續至今。陳癸淼教授選他來寫,自是理所當然。事實上,寫李登輝的那一部分,也正是《論台灣》的精采處之一。陳癸淼說:李登輝在台灣當總統不過是錦衣夜行,到日本去風光,才算衣錦還鄉;因為日本一直是李氏心靈上的原鄉。所以,李氏的「心臟病」雖然在台灣可以治療;但是唯有在日本,才能治療他的「心病」。陳癸淼不但沒有像不少論者那樣辱罵李前總統「數典忘祖」或「賣黨竊國」,反而從人性出發,闡述他的生長背景,剖析其言行表現的成因,筆調流露諒解,語氣透著悲憫;他只是遺憾地表示:台灣人如此縱容李前總統,固然「滿足了他們三百多年來的願望」,卻也喪失了其富強所賴的國家認同!

陳教授這部台灣病徵的實錄,不但關懷壯闊,而且旁徵博引,利用不少古今中外的名著哲言,點化大千讀者世界,每能「一語驚醒夢中人」,令人頓然釋懷。譬如他用明末大儒王船山那勿「立理以限事」,應「即事以窮理」的主張,鞭辟入裡地說明挾意識型態以治國的可悲可怕,就讓人扼腕驚起,低回不已。

我嘗一面讀《論台灣》,一面傻想:若是台灣人都能讀到這本書,那麼,該將有多少禍國殃民的罪孽會不再假「愛民主」、「愛台灣」之美名而橫行?如果每個年輕學子能夠得而讀之,那麼,台灣的明天,又該能夠怎樣個安和樂利、光明燦爛!可是,天可憐見的,芸芸眾生裡,良藥誰先嘗?大夢誰先覺?

二○○二年五月十四日於人言大樓八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