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權的傲慢

關佐治
(旅奧地利評論家)


伊拉克戰爭是一個歷史時代的轉折點。世界開始向全球化告別。英美聯軍在阿拉伯文化的心臟地帶美索不達米亞橫衝直闖,如入無人之境,終於在一個月之內征服了伊拉克。這表示著甚麼?

它象徵著西方與非西方文化之間的關係有了一個休止符。其實這個音樂早已響起了序曲。十分矛盾的是,現在看來已達到頂峰的美國霸權,有如一個世紀之前的大英帝國一樣,正引起它本來努力要實現的世界新秩序終結之開始。這是否卡珊德拉(Kassandra)式的預言?

華盛頓的政治家們與將軍們無論如何描寫其地緣政治的目的,例如反恐戰爭、反暴君鬥爭,或者是預防「兇惡軸心」的措施等,都不能掩蓋一個事實,即美國在兩個超強互相鬥爭時代終結之後,使用了各種戰略與形形色色的工具,從經濟到傳媒,從外交到軍事,其目的都在於鞏固「美利堅帝國」(Pax Americana)。

這種心態其實在歷史上也不是新鮮事物,並非美國才有的特殊表現。每一個霸權都會努力,企圖把世界按照其自己的意願來塑造。戰爭手段因此也就自然而然地伴隨著某種世界秩序的建設與鞏固;然而暴動與混亂也自然而然地陪同著此種世界秩序的沒落。這是歷史經驗。

特別是在目前,當一個霸權似乎已登上頂峰之際,它理應也同時考慮,如果沒落,它有甚麼過程?如何盡可能使通往世界新秩序的過渡時期不用武力即可順利實現?

假若美利堅帝國會失敗,將會有何因素使然呢?有兩種因素,都是過去歷史上單極世界秩序消亡所啟示的:

第一、沒有止境的權力飢渴;

第二、世界無窮盡的複雜性。

當然有人會辯解,宣稱像美國這樣高度發展的社會,理應能夠從那些明顯的錯誤汲取教訓。從以前世界強權之崩潰獲得借鑒,即可繞過那些自然法則。可是爭取霸權與唯我獨尊的企圖有其自身的規律,它可以逃避哪怕是最理性的計劃。

這是像癌症一樣,權力慾之病毒會蔓延全身的有機體中,等到癌菌死亡,也宣告了寄生者之終結。然而,身體仍健壯的人能想到患癌症時的痛苦嗎?他計劃這個、企圖那個,一旦被癌侵襲,希望渺茫。

再加上真正的,或者是想像中的新的安全必要性,使所有者感到有必要讓已獲得的勢力範圍通過新的行動加以擴張。歷史上的例子太多了。印度已經夠大了,可是當年的英國老爺還要擴張到阿富汗、緬甸與西藏。一直在努力使英帝國的領土以軍事安全手法獲得保障。

但在我們的世界,資源是有限的,更有不斷增加的億萬人口要爭奪這些財富。即使是世界最大的霸權也無法單獨在全球範圍內來掌握一切。這種願望必然使它在軍事上,經濟上與政治上的補給面臨困難而顧此失彼。其滋味如何,「911事件」就等於是前餐。

事件之後,全世界對美國受到恐布分子攻擊之後,所表示的團結與同情真是史前無例的。那不僅是表面的情感,而也帶有對美國價值的欽佩與信服。美國價值顯然受到恐布主義的威脅。特別是在蘇聯消失兩極恐嚇均衡告終之後,世界似乎被解放了,美國社會的所謂「柔軟權力」(softpower)即自由與能動性,吸引了許多人進入美國的軌跡。

可惜這一切在一年半之後即進向反面。美國這個霸權行使並依靠「強硬權力」(hardpower),在國外搞軍事強力干涉,在國內用警察壓力手段。這樣,美國便自設陷阱,使基地組織可以振振有詞地「揭露美帝國主義的假面具」了。

聽來似乎矛盾。美國霸權之出現,使西方兩百年的獨霸終於結束。沒有另外西方國家,可以踏著美國的足跡繼續前進。法國與德國也不必希冀它們在伊拉克戰爭中的反戰態度即可獲得非西方世界的好感,因而即可在重建世界新秩序中起甚麼作用。

特別是法國,也會很快失去因其反戰路線而獲得的短期讚揚。法國在非洲推行的,也許是不得已的干涉政策,被人批評為「袖珍霸權」,更使不少非西方國家懷疑巴黎的外交政策的真正動機。

另外,在伊拉克戰爭中也成為「犧牲品」的是歐盟的國際形象,本來它有些可能,由於其內部的多樣化,而成為傳統古典式的民族國家霸權。但它已喪失此種良機,因它無能力發展其共同的外交與安全政策。歐盟內部在伊拉克等政策中的破裂,已使它在亞洲各國首都丟臉而失去被信任性。

再加上東歐十國亦將加入歐盟,更增加其複雜性及遲滯性。現在已無人認為,歐盟能夠在可見的將來,有能力在國際舞台上有何精彩演出。在未來的歲月裡,各個國際組織當然會努力設法修補伊拉克戰爭所造成的「附帶損害」,而這也自然會負面影響二次大戰後建立起來的國際秩序。

在新的第二十一世紀,從非西方文化觀點來看,以前在西方強力參與下所構築的組織,例如聯合國,早已過時,必須改建,或者由全新的東西取代。

現在的主要問題在於聯合國尖端權力結構;人們問道:為甚麼安理會中五個常任理事國中有四個白人國家。特別是英、法兩國,均已是歐洲中等國家。如果按照比例,為何歐洲以外的國家如印度、日本與巴西,就不能擔任安理會常任理事國?

另外有問題的,還有所謂G-8國家,它也是如此,除了日本之外,所有成員國都是白人國家。過去二十年,中國與印度的經濟結構有了戲劇性的大變化,實現了大幅度的經濟增長。如此就應該提出問題:在全球化經濟已淪為二流國家的加拿大、義大利、英國、法國這些白人國家,有何理由還賴在G-8國家俱樂部之中?

本來全球化也早已疲憊不堪,再經過此次美索不達米亞戰亂,更受到所謂附帶損失。那個全球化本是非歷史性的,更可能的也只是很短時期的發展,而且它只是片面建築在經濟基礎上,認為民族國家會逐步被排擠到邊緣去。

也本來是由美國各大企業、大財團、大托拉斯、大康采因,極力推動的(經濟)全球化是坐在霸權主義的懷裡,現在卻又發生矛盾現象。就是這個霸權,現在卻以其海陸空的武裝力量向全球顯示,它現在最感興趣的又是政治,特別是安全政策。

美國反恐戰爭以及伴同著的美國安全利益的持續性擴展,包括推翻伊拉克薩達姆‧海珊以及其它暴君的鬥爭,並不顧及短時期內的經濟利益,這點再明顯不過了。

不知這是否偶然的巧合;也許完全不是:美國新的預防性先下手為強,首先打擊的政策正好在美國沒有其它軍事對手的時期出現,而且也在恩龍(Enron)及其它經理醜聞事件之後,美國經理們在美國公眾眼中名譽掃地之際出現。目前沒有任何經濟大亨們膽敢用經濟理性的理由質詢美索不達米亞的軍事行動。

全球化本來是這個霸權的寵兒,現在這位霸權先生卻推行政治絕對優先與一定先要維護國族利益的路線。這種態度一定會像燎原之火一般在全世界蔓延起來。

這首先將在中近東以及伊斯蘭世界推廣,再接著,便是在其它國家也造成新的民族主義自信心的溫床。特別是在東亞,例如日本與中國,這兩個文化古國本來就未曾完全向幾千年來的特殊文化告別。

歐洲如何因應這種新發展?如果它多少能在歐盟中擺平各成員國太過突出的各自本國的利益,也許它能逃遁目前世界的發展傾向。這傾向便是重新強調國族特殊性,這是一個新浪潮。歐盟能夠例外嗎?歐盟本是布魯塞爾的產物,並不符合各成員人民的意願。此次東歐各國走美國路線,造成心理上的分裂。其實,歐盟老成員國人民對布魯塞爾抱有成見與反感已經是事實。

總之,英美此次在伊拉克的軍事行動造成了國族思想再生的機會。它也會推進非西方文化時代的到臨,重返國族主義思想。這是第二十一世紀的趨勢,西方面對之,也許不能適應。特別是歐洲,數十年來受福利康樂的軟化,不能像非西方非白人國家那樣因應。例如日本雖然也是富裕的工業國,但其勤儉節約一直是其傳統,西方特別是歐洲,能嗎?

(維也納,二○○三年四月復活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