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精神分裂」與世界新鼎立格局

譚中
(旅美退休教授)


伊拉克戰爭 (或稱「海灣戰爭二號」) 造成了美國精神分裂。認為這次戰爭「師出無名」的知識分子卻對美國的「勝利」表示喜悅。他們中許多都覺得﹕既然奧薩馬賓拉登和他的信徒矢志不渝要把所有美國人都殺死,布希到世界各地去打擊他們以保證美國人的安全的任何不擇手段都可以原諒,雖然他的某些做法顯然太蠻不講理。這種精神狀況是感性向背和理性是非的離異。「九一一」以後,美國對國際局勢的討論只聽見「現實主義派」(realists) 的聲音,「自由主義派」(liberals) 變得萬馬俱喑。芝加哥大學反對布希「先發制人」政策的學者多半是「現實主義派」,以著名安全戰略專家米爾商牟 (John Mearsheimer) 為首。可以說,隨著海珊政權在強大的美國「威懾」火力轟炸下不堪一擊,美國國內由克林頓政權辛苦經營起來的「新自由主義派」(neo-liberals) 也被布希和他的「新保守主義派」(neo-conservatives) 打垮了。在和芝加哥大學校內與外來講演的學者攀談時,我的這種想法得到共鳴。「自由主義派都被電視討論節目消滅掉了」,一位哈佛大學教授這樣附和我說。布什發動的「打恐戰爭」(war on terror) 被形容為「唇槍舌戰」(rhetorical war),一方面行政機關以「打恐」為名封鎖信息,另一方面開動宣傳機器把「不愛國」的標籤貼到所有批評「布希主義」的人臉上。美國向來是「自由民主國家」(liberal democracies) 的領袖,如果在這個國家中自由主義派都變成啞巴了,美國也會無法以「自由民主國家」自居,美國的「民主」也會貶值。

美國霍普金斯大學退休教授﹑著名國際關係專家屠克爾 (Robert Tucker) 在紀念「九一一」慘案一週年時寫道,美國公眾已經作了這樣的思想準備﹕「同意(政府)不擇手段地追求美國強權使一個分裂的世界建立起秩序來」(參見華盛頓《民族利益》The National Interest 雜誌二○○二年秋季刊﹑總六九號六頁)。 這兒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二○○一年美國本土受到恐怖襲擊後世界出現「分裂」,布什政權在遭受挫折以後決心不但要使美國變得安全 (最近美國政府宣佈:現在美國實際上是四十年來最安全的),而且要更進一步去鑄造新的國際秩序;二是「新保守主義派」任何時候以「安全」為藉口、動用武力都會得到美國公眾支持。911以前,美國統治精英總是斤斤計較這樣做是否代價太大。911以後,這個矛盾不復存在。(家鄉的紳士,海外的流氓)

十八世紀英國殖民主義出了個英雄叫克萊夫 (Robert Clive),本是沒多大出息的東印度公司職員一舉成為征服印度的急先鋒,是個典型的「gentleman at home, scoundrel abroad」(家鄉的紳士,海外的流氓)。這次伊拉克戰爭充分顯露了美國這種道義上的橫向分裂。每一個戰死在伊拉克的美國生命都被布希和他的宣傳機器描寫成莫大損失,但美國各大電視上展現了和隱瞞了的千百萬噸美國「致命炸彈」(lethal bombs) 在伊拉克遍地開花所殺傷的伊拉克生命卻沒有引起傷感。布希政權把至今找不到證據的海珊政權的「大規模殺傷性武器」說成洪水猛獸、不消滅不得安寧,但美國那可以把全世界毀滅無數次、已經造成千萬外國無辜傷亡的武器卻被吹捧為「阿喀琉斯之矛」(Achilles' spear)。這次以海珊政權沒有遵守聯合國安理會決議消滅武器為藉口的進軍巴格達正是和聯合國安理會多數成員的意旨相違背的。布希說﹕「自由是上帝給人類的禮物」,但他用武力到外國去「改變政權」﹑破壞別國的秩序與穩定,實際上是掠奪別人生活的自由。這一筆帳是算不清的。

當然,一切都可以歸罪於恐怖,是911事件使布希恐怖活動變本加厲政權意識到世界的暗中「分裂」,華盛頓像一頭六百磅的大猩猩威脅利誘世界各國站到美國「打恐聯盟」這邊來,並且以兇惡的眼光注視那些所謂「失敗國家」與一角已被摧毀的「無賴軸心」。然而,布希要對付這個「分裂的世界」必須先解決杭亭頓發明的伊斯蘭世界與美國之間的「斷層線戰爭」問題。剛寫到這兒,電視上正展現「九一一」後又一次由奧薩馬‧賓拉登派出的十九名恐怖分子執行的襲擊沙特阿拉伯首都利雅德西部外僑高級住宅區,造成兩百人傷亡,八個美國人喪命。此前,布希政權 (包括他自己) 在慶幸「勝利」時說過基地組織已再無力量反撲,現在的發展證明米爾商牟等人預言的打了伊拉克只會使恐怖變本加厲。布希的「打恐戰爭」好比一個沒有後半部的括弧,越擴大範圍越收不了場。美國已經在道義上喪失了文明世界領袖的資格,在實際上從全球發展的帶頭羊降低到一心一意在中東一帶建立「帝國」的「超高強權」(hyperpower)。換句話說,美國的影響與控制能力將從地球其他部份逐漸消失,現在這一發展的苗頭已經出現在歐洲大陸,將來也會出現在亞洲。這一趨勢在下一屆美國總統任內可能穩定下來。如果小布希仍然主掌白宮,他肯定變成21世紀的曹操 (無法制止挑戰魏國的蜀國和吳國的崛起)。即是民主黨總統取代他,也不能改變這一趨勢。

聽說本來是要把這次伊拉克戰爭定名為「解放伊拉克軍事行動」(Operation of Iraqi Liberation) 的,但這英文名字的縮寫是「OIL」(石油),才避嫌而改名。布希政權原來估計伊拉克人民會歡迎美國「解放軍」去「替天行道」,因此把派去擔任戰後管理的退休中將加爾納掛牌為不傷害伊拉克愛國主義尊嚴的「建設與人道援助辦公室」 (Office of Reconstruction and Humanitarian Aid )。加爾納本著這種精神,盡量少露面而幕後操作,結果一個多月來使伊拉克變成「無法無天」。現在美國在安理會的提案中正式以「佔領強國」(occupation power) 自居,又由布希任命堂堂皇皇的「行政長官」布勒梅,他在五月十二日到達巴格達以後就馬上下令軍警對擾亂治安者開槍,使人不禁想起殖民時代英國駐印度的罵名「總督」。筆者最近在印度報紙上看到一則新聞,南亞各首都流傳著小道消息說,加爾納中將曾經向印度和巴基斯坦政府提出最後通牒,如果二○○四年底不達成和平協議,美國就會出兵到南亞「改變政權」。消息傳開,使得華盛頓忙於闢謠。一貫批評布希打伊倒薩的米爾商牟教授曾經警告這「佔領強國」是不好當的,以色列早就嘗到苦頭要想方設法卸掉「佔領」包袱。他估計美國今後在相當長一個時期中只有精力在中東一帶建立新秩序,在其他地區只能設法維持原狀,布希政權會注意和歐亞兩洲的大國 (法國、德國、俄國、中國等) 保持「軟」關係。國際形勢正在向三足鼎立的方向發展。歐洲擺脫美國控制的進程已經被席哈克總統領導的法國啟動了。已經有美國專家把美法雙邊關係 (甚至大西洋兩岸美歐關係) 形容為新「斷層線衝突」,出現了一個奇怪現象:以天主教為主的歐洲大陸越來越變得「超宗教化」(secular) 而美國社會卻發展了「基督教受包圍、受攻擊」的危機感。美國和歐洲脫節的表現之一就是歐洲輿論普遍認為「九一一」並不是大不了的事,從英國到印度,歐亞大陸西部早就習慣了一方面警惕恐怖活動、另一方面照常生活,誰也不覺得有像布希政權這種大驚小怪的必要。專家評論美法之間矛盾的特點是:法國人並不反對美國﹑只是反對布希,美國人卻不是反對對美國發難的席哈克﹑而是反對法國。行家認為,伊拉克戰爭以後,美國大企業和歐洲大企業之間將進行激烈的競爭。歐洲國家已經開始以歐元取代美金作國際貿易記帳單位 (中國購買「空中巴士」也開始這樣做了)。不要以為這只是個技術問題。美元長期作為國際貨幣大大幫助了美國玩弄財政資本主義剝削,即通過轉帳﹑信貸 (不見現錢) 而為美金創造虛構價值 (等於變相剝削)。如果將來歐元最終取代美元,美國就不再財大氣粗了。如果中國大陸﹑台灣等政府再不用外匯儲備去買美國國庫券,歐洲人每年數百億的外國投資轉向其他目的地,美國經濟的領導地位也就完蛋。看樣子,布希政權目前還看不到這一危機,但歐洲已經有人看到了。將來歐盟與美國並駕齊驅﹑甚至超過美國之上並非空想。東亞將有可能成為鼎立的另一隻腳,中國當然會擔任領導角色。布希政權當前對東亞的局面還不及對南亞的擔心。南亞兩個核武器國 (印度和巴基斯坦) 如果大打出手,基地組織和塔利班就會東山再起,穆沙拉夫可能被推翻,巴基斯坦可能塔利班化,巴國的核武器可能落入反美「聖戰」者之手。這些後果遠比小小朝鮮對美國進行「核訛詐」來得嚴重。布希政權必然緊緊依靠中國﹑韓國﹑日本來使用外交﹑收買等手段解掉金正日造成的疙瘩。反過來看,這正是東亞團結一致﹑爭取地區穩定而增進繁榮的契機,千載難逢。

在這一國際形勢發展的大前提下,台海兩岸應該如何配合就提上議程了。法國駐芝加哥總領事最近到芝加哥大學講演,描寫美法關係是「冰凍」﹑美德關係是「冷」﹑美俄關係是「涼」,美中關係是「暖﹑越來越暖」。北京當局盡量利用這一大好形勢當不在話下。台北當局呢﹖布希推行「新保守主義」,美國變成社會學家形容的「液體模式」(liquid model)﹕以美國為代表的「拋棄社會」(throw-away society),人們為了奔向前程不斷遷移,總是把買起來容易﹑運起來昂貴的「身外之物」丟掉而輕裝上陣去到未來崗位﹔物質財產可以丟,精神價值也隨時拋棄。那些一向以為美國看重台灣「自由民主」的聰明人物將會在美國新戰略產生的新國際形勢前感到渺茫。當然,美國目前仍然有人認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將是美國頭號敵人,但他們已把這一設想的時間推後到二十一世紀的下半葉。那就是說,今後四十多年中,東亞在五角大樓戰略螢光屏上不至於是顯眼的目標,凡是有志之士,與其被時代的車輪輾得粉碎,倒不如「識時務者為俊傑」呀﹗

(二○○三年五月十四日於芝加哥海德公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