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復一甲子有感

葉芸芸


今天在這裡紀念台灣光復六十週年,我不禁想起去年10月19日在北京去世的蘇慶黎女士;事實上,我是持著懷念她的心情來參加這個紀念會的。我相信今天在座的有很多人是認識她的,甚至於還有幾位:陳映真、王曉波是她當年主持《夏潮》雜誌時代的老戰友。慶黎所主編的《夏潮》雜誌是七○年代台灣最具批判性的論壇,這份刊物挑戰了自五○年代以來籠罩著台灣的極端反共思潮。在戒嚴體制下,將左翼思想直追溯到三○年代的世界思潮下的台灣史與文學;從支配與被支配的角度,將台灣的政治經濟,結合到批判資本帝國主義的第三世界觀點;將知識與理論落實到草根的現實社會,以及對弱勢族群的關懷。這份刊物影響我以及許多同時代的人,引導我們去追問,一種更為開闊寬容而有反省批判的人生觀與世界觀。

蘇慶黎女士出生在台灣光復的第二年,她那個樂觀進取的名字,最足以代表光復當時的台灣人的心情;她的父親--蘇新先生當時相信,隨著日本敗戰而得以回歸祖國,正是台灣的黎明,因而給自己女兒的命名--慶黎--慶祝黎明。我的父親葉榮鍾在《台灣省光復前後的回憶》這篇文章的第一句就說:「日本投降與台灣光復,是六百五十萬台人,結束五十一年間包羞忍辱的奴隸生活,反本歸宗、重入祖國懷抱的歷史的大事件。」1945年的10月份,台灣人在第一次慶祝雙十節、光復節以及歡迎來自祖國的政府人員、軍隊等一連串慶典時所表現的空前熱烈情緒,不只是表達他們的民族感情,也是在把他們五十年來在異族欺凌壓迫下的委屈,盡情地發洩出來。

隨著中日《馬關條約》的簽訂,台灣在1895年淪為日本帝國主義的殖民地,台灣人從此走上一條漫長的民族總抵抗運動。從倉促成軍的台灣民主國保衛戰為起點,全省各地的抗日義軍不斷蜂起;從1895年到1902年,孤立而沒有任何外援的台灣同胞,以烏合之眾、血肉之軀與日軍奮戰了七年。此後雖無大規模武裝抗日組織出現,但是零星的武裝抗日事件依然不斷;1912年孫中山領導的革命成功之後,台灣同胞又受鼓舞;一直要到犧牲極為慘烈的「噍吧年事件」之後,武裝抗日運動才告一段落。自1920年代以後,轉而有地主階級、知識份子領導的非武裝抗日民族運動的出現,其後又發展出左翼思想的無產階級抗日民族運動。到了日本發動對華侵略戰爭「七七事變」前夕,抗日民族運動被完全鎮壓之後,台灣同胞則陸續不斷地、透過不同的途徑,回到祖國大陸,與祖國同胞並肩投入長達八年的抗日戰爭。雖然並沒有能夠靠自己的力量,從日本的殖民統治中解放出來,但是,日據下台灣人的抗日民族運動,絕對是我們後輩永遠引以為榮的一段歷史事跡。

在長達半個世紀的日本殖民統治期間,強韌的民族意識,始終是維繫著台灣抗日民族運動的基礎。前後幾近二十年的非武裝抗日民族運動,由地主階級與知識份子所領導的陣營,從同化會而議會設置請願、文化協會、台灣民眾黨到最後的台灣地方自治聯盟,雖然有過幾次路線的轉折與分裂,總是能夠以議會設置請願運動團結各派,並以《台灣民報》做為台灣人的喉舌。林獻堂、蔣渭水、蔡惠如、王敏川、蔡培火等幾位重要領導人,在路線上或有激進與溫和之區別,但是他們維繫中華文化根源、站在民族的立場對抗日本殖民統治的心志卻是一致的。左翼思想指導下的無產階級運動,無論是運動的農民組合、工友協會,或是政治組織的黑色青年、廣州台灣青年團、台灣共產黨等,也都還是站在中國民族的立場,對抗異民族的--日本殖民統治的資本主義體制,因為殖民統治者與資本家是同一體系。

記得我還在台灣生活受教育的時候,學校每年也都有紀念台灣光復節的慶祝活動,但是當時的我並不瞭解紀念光復的意義,我和絕大部分在台灣生活的人一樣,對於前輩抗日的事跡,對於台灣的歷史並沒有多少瞭解;因為在長期白色恐怖的戒嚴體制下,台灣的歷史從未受到重視,台灣史的研究從未受到鼓勵,更多時候還是禁忌。非常諷刺的,做為一個台灣人,並且是一個抗日民族運動的積極份子的後代,我是在離開台灣移居北美之後,才認真地尋找台灣的歷史。曾經有很長一段時候,我對台灣的歷史充滿了悲情;一再地被扭曲的台灣近百年史,複雜崎嶇的光復經驗;特別是抗日一代的志士,在光復之後在台灣或在大陸所遭受的冤屈,都常讓我悲憤不能自已。他們之中有很多,是在日本人的牢獄渡過一生的青春年華;光復之後,卻在二二八事件或是白色恐怖時代遇害、再度坐牢或是逃亡流落異鄉,而終身無法再度與家人團聚的。

很多年前,在台灣還未解除戒嚴的1980年代,王曉波教授曾經在一個公開場合對楊逵先生說:歷史終究會還給你們一個公道的!這二十年來,在台灣有許多朋友默默地、全力以赴在為搶救台灣史而努力;我相信這些朋友們的努力成果可以告慰楊老,以及他的抗日一代同輩們。

今天在紀念台灣光復六十週年的同時,我們還必須繼續努力,探討台灣光復的曲折經驗及其複雜的現實性,僅此與朋友們共勉。

(葉榮鐘,日據下追隨林獻堂參與台灣民族民主運動,是非武裝抗日運動的知識份子,著述甚豐,見證日據下台灣史,作者為葉榮鍾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