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法國總統換人引起國際輿論莫大興趣,各種各樣的評論見仁見智,我想談三點:第一,這是又一次「時勢造英雄、英雄造時勢」二元合一的反映;第二,法國、歐洲、世界已成三合一之勢,應該從這三方面有機地、整體地來看法國總統換人的世界意義;第三,前年底德國政府大選出現女強人總理,今年先是法國總統換人,接踵而來的將是英國首相易位,再加明年美國產生新總統將會形成一連串的國際領導新面貌、新作風、新政策的出現,也會更進一步促進全球範式的轉變,我們正生活在一個大變動的時代,要求我們有新的國際觀點。現在就這三點分別闡述。
先談第一點「時勢造英雄、英雄造時勢」。法國新總統薩科齊還是個未知數就在國際輿論中出足了風頭是形勢發展使然,這就是「時勢造英雄」。從整體歷史觀點來看,法國可以說是走到十字路口了。十八世紀末至十九世紀初先是法國大革命、然後出了拿破侖,引出一句名言:「巴黎打個噴嚏整個歐洲都感冒」。法國在歐洲的重要性可見一斑。殖民主義時代,英國和法國是全球爭雄的兩大霸主。兩國在歐洲也鶴立雞群。後來德國崛起,變成法國的剋星。二十世紀兩次世界大戰,法國變成主戰場,晉代衣冠成古邱。二戰中法國更是一蹶不振,要靠英美盟軍來把德軍驅逐出境。幸虧出了個戴高樂,幫助挽回一點法國民族的聲望。一九四○年,戴高樂毅然脫離向德國投降的貝當內閣,逃到英國組織流亡政府,一九四三年在法國殖民地阿爾及利亞就任法國民族解放委員會主席。一九四九年把流亡政府遷回巴黎,創建了法蘭西第五共和國。他後來對抬高法國在歐盟中的身價、與德國和好、讓非洲殖民地獨立等大業中做出很大貢獻。
法國一直是個「巨人」統治的國家,戴高樂、密特朗、希拉克都是高大的個子並且有一定的突出公眾形象。可是這些巨人領袖,沒有一個能夠使在二戰中被希特勒蹂躪過的法國恢復到法國大革命或拿破侖專政時期那種在世界上舉足輕重的地位。一九六九年戴高樂退出政治舞台後,法國的國際地位就呈每況愈下之勢。密特朗時代比戴高樂時代差,希拉克時代比密特朗時代更差。長期以來,法國的經濟增長率超不出百分之二,在歐盟各國中屬於最低層次,其財政赤字占國民收入的比重卻是歐盟國家中最高的;法國的失業率長期在百分之十的高峰上徘徊。被美國人稱為「法國症狀」的現象很多,諸如:福利國家、三十五小時工作周、文化高傲、反美情調、不吃快餐等等。和全美國的午間「快餐文化」相反,法國人不但在午間休息的間隙一定得安穩坐下好好吃一頓,還必須有酒,這是美國老闆最反對的職工生活方式。這次法國選民所表達的是對這一現狀的不滿,要求新的領袖帶領法國從十字路口的徘徊走出一條新路來。
「英雄造時勢」現在還是進行式。這次在第二輪選舉中戰勝左派女總統候選人,身高只有一米六五的保守黨領袖薩科齊,以前就有「冷酷的第一警察」綽號,在這次競選中被政敵形容為「危險的、冷酷無情的人」,又受到有「美女」美譽的社會黨候選人塞格琳.羅雅爾的嚴重挑戰。是他要擺脫「法國症狀」的決心而最後當選的。從外表來看,他是二十九年來巴黎愛麗榭宮最矮小也最年輕的主人。他還沒有上台就被人稱為「未來的戴高樂」。這是因為人們看出他骨子裡雄心勃勃,希望他能像戴高樂一樣,重建法國的尊嚴、經濟實力與國際影響。
人們注意到薩科齊五月十六日新總統就職儀式的一部分是參加巴黎西郊布洛涅森林公園舉行的對二戰烈士的祭奠,薩科齊在聽完小學生宣讀烈士遺書後,拭去眼淚,走上講台說,他每次讀到這篇遺書都無法控制自己的情感。他將要求新任教育部長把遺書定為高中學生的必讀物,要讓法國孩子們知道有這樣偉大的法國烈士。
薩科齊按照憲法第八款規定,批准了一個大膽新穎的新政府班子。總理是本黨「鴿派」菲永,部長中左、中、右派人士俱備,十五名內閣部長平均年齡只有四十九歲,七名是女性(其中有一位來自非洲的新移民)。由於政府改組的巨大變化,被法國媒體稱為「大爆炸」新政。
現在談第二點:法國、歐洲、世界的三合一形勢。人們一想起「歐洲」,總是想到不包括英倫三島在內的歐洲大陸,其中心就是法、德兩國。這個「歐洲」可以說有三長三短。「三長」就是:(1)和平、(2)穩定、(3)團結(歐盟成立五十年來發展的三大目標是:(1)「growth(增長)」、(2)「stability(穩定)」、(3)「cohesion(團結)」和我說的「三長」大同小異)。「三短」就是:(1)夾生飯、(2)夾生空間、(3)舉棋不定。
如果把孔子說的:「齊一變至於魯、魯一變至於道」看成是當今人類進化的大勢所趨,美國現在是「齊」,縱使掉進伊拉克泥坑也不會在短期的未來和「霸權主義」分道揚鑣。日本還有中國和印度等發展中國家還沒有進到「齊」的階段。歐洲則可以說已經是「齊一變至於魯」,也就是說和「霸道」說了再見,正在「王道」的領域發展它的「三長」。現在到歐洲大陸旅遊只需一個簽證,在歐洲內部來去自由。歐洲國家之間已看不到邊防、海關,有共同市場、共同貨幣、「Common Agricultural Policy(共同農業政策)」、「Common Commercial Policy(共同商業政策)」等,是一種名符其實的「共生」、「共榮」。所謂「European Union(歐盟)」已經逐漸在經濟整合、安全防衛與國際外交三方面起著「半國家」的作用。原來計劃在二○○六年付諸實施的歐洲共同憲法,由於二○○五年法國和荷蘭公眾表決對《歐盟憲法條約》投了反對票,歐盟暫時推遲各國議會對「歐盟憲法」的批准,但這一議程並沒有放棄。
從某種意義上說,是法國使歐洲和平、穩定、團結的進程擱淺,歐洲這「齊一變至於魯、魯一變至於道」煮成「夾生飯」了,這是歐洲的第一個「三短」。第二個「三短」是歐洲的「夾生空間」。過去是夾在美國和蘇聯兩個超級大國之間,蘇聯解體後俄國已經不像過去那樣可以閃電式囊括整個歐洲大陸了。但俄國基本上繼承了蘇聯的核軍庫,可以把歐洲毀於一旦;美國也拿歐洲(歐盟、北約)作過河卒子不斷向俄國的勢力範圍挺進。法國在這問題上是和美國同床異夢的。現在歐洲更面臨另外一種「夾生空間」的困難形勢,就是夾在天主基督猶太世界和伊斯蘭世界的「文明衝突」之間。這一形勢又和歐洲的移民問題混淆在一起了。
法國素有歐洲「移民天堂」之稱,薩科齊自己就是匈牙利和希臘猶太移民的後裔。一百五十年來不斷接受移民的法國,經歷了被稱為社會「ethnic fragmentation/種族破碎化」的考驗。其他移民雖有難以溶入主流之苦,但一直限於人民內部矛盾範疇。現在大量穆斯林湧入,情況就不一樣了。全法國有一千個清真寺,幾乎都是接受回教國家政府財政支援的,清真寺百分之九十的教士不會說法語。薩科齊曾經強烈主張法國政府應該撥出經費把這些清真寺接收過來。這樣就把法國政教分離的法律原則破壞了。薩科齊認為,在新的形勢下,法國必須停止不干預伊斯蘭教事務的傳統政策。二○○六年身為內政部長的薩科齊,曾經使國會通過他提交的移民法案,對移民提出了一系列嚴格的限制,要求他們必須講一口流利的法語,而且取消了非法移民在法國居留十年以上就可以自動獲得正式居留許可的規定。曾經引起全國移民的抗議示威。
歐洲的第三短「舉棋不定」和法國的發展互為因果。法國和歐洲從戴高樂時代起就開始了的若即若離現象,在密特朗和希拉克時代都保持著。歐洲「舉棋不定」形勢也是不同離心力之間的膠著與均衡,其中包括法國的世界領袖慾和美國的遙控操作,希拉克和布希之間的彆扭就是這一矛盾的反映。現在希拉克退出世界政治舞台了,估計情況會有所變化。
法國、歐洲、世界的三合一的形勢在薩科齊當選的「勝利」演說中充分表現出來。國際評論家從來沒有聽到任何法國新總統在當選的晚上所發表的首次演說中談論如此多的國際話題:歐洲、大西洋聯盟、京都議定書、地中海聯盟、非洲發展等。薩科齊認為,如果法國不能重新振興自己,就不能在全球具有真正的影響力。「如果法國希望它發出的資訊能夠在國外被聽到,那麼它首先就要自愛。」估計薩科齊將改變過去總是和歐盟的進展鬧點彆扭或搞點小動作的作風。他曾經在競選講演中強調讓布魯塞爾充分發揮歐洲共同體的優勢。在他的領導下,法美關係也將有所改善。在這方面,美國對已經對「美國人薩科齊」綽號的新法國總統寄予奢望。薩科齊在競選演說中也不怯於表達對美親善。他感謝美國先是「幫助法國擺脫了納粹主義」,然後又「幫助法國抵禦了共產主義」。他說:「華盛頓可以永遠指望在困難的時候得到巴黎的支持」。但是,他又強調「友誼並不意味著從屬關係,在一種神聖的友好關係中,一方應能聽取和尊重另一方的各種建議。」這好像是針對不善於對友邦平起平坐的華盛頓執政者而發。
在熱愛中國的希拉克總統領導下,中法友好關係如日中天。人們對法國新總統任內的中法關係已經有了許多猜測,因為薩科齊與中國頗有一段淵源。薩科齊最早兩次訪問中國,第一次是一九九一年,第二次是一九九五年。那時薩科齊仕途掉進谷底,因此非常感激中國在自己落難時主動邀請訪問。在第一輪競選期間,好幾位左派候選人都主張抵制二○○八年北京奧運會,獨有薩科齊強調要堅決支持、多派法國運動員參加。
有趣的是在薩科齊的私交中有位中國餐館老闆何福基,也是薩科齊的亞裔事務顧問。一九七○年代從柬埔寨逃難到法國的何福基在巴黎開起餐館,當時還在大學唸書的薩科齊就常去用餐。兩人之間的友情已經持續三十多年。由於何福基等人的推動,法國的華裔選民絕大多數都投了薩科齊一票。薩科齊也認識許多華裔,經常在公開場合讚揚華裔吃苦耐勞,並且認為是一個「偉大的民族」孕育出這樣出色的人民。何福基說:「他多次對我說過,他對中國『有特殊感情』。」二○○四年,薩科齊第三次訪華,回到巴黎後對何福基說:「中國有卓越的領導人,中國將發展得更好。」他也向何福基表示,法國應該加強與中國的經貿合作,為法國經濟注入新的活力。
最後來談第三點:從去年到明年,全世界一系列的領袖換班,我們當有思想準備,新的人物、新的作風、新的政策將要求我們不再用老的公式來衡量世界局勢。這種新的形勢可以用十六個字來概括:「戰和交替、左右曖昧、經濟爭先、文明掛帥」。到二○○九年白宮新主人(很有可能是女主人喜萊莉.克林頓)和英國首相布朗、法國總統薩科齊、德國女總理默克爾會商世界局勢,特別是西方陣營如何應對伊斯蘭極端主義、恐怖主義對當今世界秩序的挑戰時,一定會和今天的混亂局面有所不同。具體來說,美國「單干主義」的作風會大大收斂,會更多聽取歐洲盟友的意見。中東和其他地區的爆炸聲不會完全沉寂,但以「殺」制「恐」的惡性循環將會改弦更張,老子的剛柔相濟精神將會伸張,硬武力與軟外交將會並施,這就是我說的「戰和交替」。
所謂「左右曖昧」,指的是傳統智慧中的「左」和「右」將會在未來政治發展中變得模糊不清。這一點中國領導人早在毛澤東時代就看得清楚。世界上最堅持馬克思左傾理想的中國政府在國際上和許多著名「右」派領袖相處得好,從而也有利於中外和好。在中法關係上,中國一貫親「右」,而法國「左」翼卻一直有「反」華之嫌。中國這一策略將符合國際形勢「左右曖昧」發展趨向。下屆美國政權肯定要比布希政權「左」些(因為布希政權已經「右」得不能再「右」了),相信中美關係不會因此而受影響。
這次薩科齊新政權一出現,就使人有了「左右曖昧」的感覺。薩科齊最出人意料的是把著名社會黨領袖寇篪勒爾(BernardKouchner)請出來當外交部長。長期以來,薩科齊是「右」翼名人,寇篪勒爾卻是「左」翼名人。前者反對伊戰,後者同情伊戰。前者反對土耳其加入歐盟,說它是亞洲國家,後者贊成土耳其加入歐盟,說它是歐洲國家。但兩人都有親美傾向。兩人都是直性子、談吐坦率。兩人都熱愛法國,希望重振法國雄威。歐洲人這種顧全大局、捐棄前嫌,為了民族國家利益而和政見不同的人合作是值得亞洲的政客學習的。
「經濟爭先」是說德、法、英、美領袖換人的背後都有一個經濟問題。法國的情況最明顯。二戰後美國和歐洲經濟發展的主要區別在於「競爭」與「福利」兩個極端之間,美國提倡自食其力,人們要生活舒適就要在市場經濟「自由競爭」中有所成就;法國和其他歐洲國家強調「福利社會」,人們享受福利以後就貪圖舒適而不願艱苦奮鬥了。薩科齊這次戰勝主要對手羅雅爾夫人的主要原因就是強調二十一世紀經濟發展的全球化與市場競爭激烈的規律,主張調整政策來刺激經濟發展,羅雅爾夫人卻仍然唱高工資、高福利、高稅收,政府干涉私人資本的老調,被人看作「資本主義」路線戰勝「社會主義」路線。美國現在也有兩條路線之爭,布希政權靠減稅來激勵私人資本發展的政策可能會被下屆總統改變,但工會和民主黨人反對自由市場、提倡保護主義的主張卻不一定能得到新白宮主人的全力支持。在這樣的「經濟爭先」世界格局下中國一貫的在對外輸出上搞「拚命三郎」的做法就應該有所調整了。
最後,我認為「文明掛帥」必然會是今後全球發展中最值得強調與提倡的。薩科齊上台所代表的政治能動力是「窮則變、變則通」。世界要變,不能再向「霸道」、武力、戰爭、衝突的方向變了。中國提出「和諧社會」是及時的。但不能只停留在空洞的口號上,而必須拿出具體的方案來,也就是說,中國領導人要答好兩份試卷:一份是「如何在薩科齊任上把中法關係搞好,體現出中國『和諧世界』的誠意和本領?」,另一份是「中國如何把中美關係引向有利於『和諧世界』的發展?」這就要求中國外交藝術中增加文明內容和文化色彩。中國率先以「文明掛帥」取代「政治掛帥」與「經濟掛帥」必然會贏得國際好評,使得其他國家紛紛傚尤。以上這些就是我對法國總統換人的一些想法,請讀者批評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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