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索台灣戒嚴解嚴史

毛鑄倫


解嚴解除了一切規範?

七月十五日系台灣宣佈全面結束戒嚴的二十週年(1987-2007)紀念日。民進黨由陳水扁領頭,謝長廷呼應,掀起一股熱潮,運用多家媒體大肆炒作,對國民黨發動圍剿清算。一時之間,國民黨在台執政期間,所幹之事皆屬殘民以逞,乃是一姦淫擄掠殺人放火的強盜政權,台灣人若是還有人格、品格,怎可以再讓它執政?

民進黨的這些人物,把台灣「戒嚴」與「解嚴」的歷史問題,幾乎是以一種盲目嘶吼、血口噴人的做風來進行「自我表功」式的紀念,凡是稍有常識的人都知道,這不過是「選戰操作」。但「解嚴」的意義,在台灣已無異被等同為解除一切規範肆無忌憚的「民主選舉」以來,民進黨這樣的搞法,當然是「政治正確」。人們在這個時候看到的,也只是「在野黨」的欲辯乏言,自歎技不如人的窩囊模樣。民進黨這一波的「論述攻勢」,已顯露出它在今後的選戰實務過程中將翻身居上的態勢。可以認為,對國民黨在台執政史懷抱深切「原罪」與「自責」意識的馬英九與其「團隊」,在這一波的論戰對抗賽中,已預示了不祥的終將敗北。

但我們要明確而堂正的指出,本於歪曲杜撰的假歷史而慷慨激昂的民進黨「政治正確」,以及在近二十餘年來台灣的「政治正確」下,張惶內疚力圖表現「贖罪」誠意的國民黨新貴群,其實是建構台灣從戒嚴到解嚴「偽史」的共犯,他們都是「亡人之國,先亡其史」的霸權主義國家長期對台政策或戰略下的可恥可憐工具。台灣持續走在這一「發展道路」上,將是所謂「現狀」的終於潰毀崩解,致成為崛起的中國的一個可怕的傷口,中國人反而要為此付出不應也不必付的慘重代價。

歷史清楚的告訴我們,中國近現代史中的梟雄蔣介石,在一九二七年北伐戰爭中已掌握住當代中國革命主力中國國民黨的大權,槍桿子在手。但客觀上,美、蘇都已經部署展開其對中國的佈局,簡言之,它們要掌控明天的中國,它們深入有效的各自經營影響著國、共二黨,也同時密切的注意著對手的「代理人」,維繫著與它一定的關係。中國各救國政黨領袖人物,並沒有太多的選擇,霸權強國的奧援確實有助於「本黨」在中國的成功,更有助於排除其他虎視耽耽強權對中國的侵犯操弄。蔣介石在一九二七年主持「清黨分共」,也在同年底與「美國小姐」宋美齡結婚,似應被解讀為向美國張開求助合作的雙臂,也頗明確的拒斥了蘇俄。蔣介石的「問題」在,他堅認美國將是也是唯一可助其在中國成就其志業的上國。蔣的這個信念怎麼來的?是探究當代中國或中美關係歷史的一個關鍵。然而蔣介石與美國的基本衝突在,蔣的目的是中國取得與運用美國的「盟友」關係而獲得富強與國際地位。美國知道,它如果滿足蔣介石,蔣介石並不可能拿得出美國想要的代價,因此,美國不會去當那個「Chiang's Fool」蔣介石的凱子)。這一段歷史的「趣味」在於,蔣對美國的「想法」,轉化為他長時間當權時代,國民黨政府的對美政策實務(practice),因此蔣、美之間乃因而形成一種討價還價的交換(trade)關係,蔣介石也由此維護住了他退守台灣後的大權與安全。

蔣介石與華府鉤心鬥角

我們不宜視同不見美國對蔣介石的巨大暗恨。抗日戰爭結束,美國毫不客氣的以「中國的解放者」自居,也鄙夷當代國民黨中國的自鳴得意,竟以「四強之一」自命。美國當年對國民黨與蔣是徹底看不起,但卻非使用國民黨為「代理人」在中國與蘇聯爭霸不可,因而亟欲「改革」國民黨,方法無他,就是「民主化」。蔣介石不敵勢將「失權」,但蔣給美國的「教訓」讓美國哭笑不得,幾乎全盤打翻美國從雅爾達會議上安排妥當的亞洲佈局。國、共內戰以中共席捲整個大陸,蔣介石將中華民國移往台灣告一段落。美國不但丟失掉在中國大陸的任何槓桿立足點,也一併失去了到嘴的鴨子──台灣。蔣介石近乎藝術的報復美國對他的「不尊重」,對二十世紀五○年代後的「冷戰史」造成極巨大的影響,可以說,包括韓戰、台海金馬危機、越戰等,都是美國在付出代價。再看,完整統一的中國大陸,歷經逾半世紀的自力更生,努力奮鬥,也已經穩住陣腳,早已擺脫掉受制於人的困境,即將躍登一等富強大國的地位。美國對中國的大計的落空,所遭遇到的最棘手討厭的對手,不是別人,正是老蔣。美國人內心不會不明白,中國人的老蔣、老毛,其實是當代民族反帝自救歷史使命中的白臉、黑臉。只要能把中國自強圖存的戲(the China drama)唱好,就是好臉。中國人不能跟著外國人也指指點點這些中國人的臉,因為那就是我們中國人自己的臉孔。

二戰後,美國掌控半個世界,二十世紀九○年代開始,蘇聯不支崩解,美國登於獨霸至尊,是一定要跟中國算帳的。而世局一盤棋,美國在中國這一塊,累積的教訓格外豐富,它當然要盤算下一回合或以後幾個回合的贏局。最好是獨贏,其次才是雙贏。因此,以「雙贏」騙過中國而得到「獨贏」,乃是現階段必要的戰術。

擺盪在北京與華府間的蔣氏父子

而中國現代史的弔詭在於,退居台灣的蔣介石與其國民黨,一方面因大陸之敗驚魂未定心有不甘;二方面面對台灣一地人心,在皇民族群(日本)、親中(共)、親美(西化)三種主要背離反對勢力掣肘下,也備感缺乏安全,依靠高壓統制戒嚴統治,系不得已之舉。而一旦統治穩定在台國民黨便擁有依違於華盛頓與北京二者之間的「優勢」。然而在現實上,為了取得可用於「反攻大陸」的起碼軍力,國民黨必須以絕不與中共和解、妥協的表現,交換美國的信任與軍援。但美國何嘗不知,在台的中國國民黨若擁有中共必須忌憚的軍力,則無異製造國民黨更自如的空間,處理其與華府與北京間的關係。美國在未克完全瞭解並能控制國民黨之前,自不能允許此一情況發生。其答案就是徹底將國民黨置於可控制與可預知情況之下。其方法就是分化國民黨與先行期掌握國民的新生代,建立他們與美國同生共命意識。美國的長期政策與實務工作,逐步在台灣形成幾種「共識」;其一是認為「反攻大陸」最高國策只是蔣與其國民黨獨攬大權的藉口,因此須以「反攻無望」釜底抽薪,使蔣與其國民黨無理由不循民主憲政規則,由統治者大位退下;其二,在美國的優勢強大軍力保衛下,無須恐懼中共來犯,則台灣應放手實施民主,尊重本土權益而達成「新而獨立」的「台灣國」,而這個國家仍可以是「三民主義」的。人們當能察覺,時至上世紀六○年代的國民黨,實際上已接受「以島為國」的觀念,也警覺到,如果「台灣人」不答應「台灣國」是由四十九年來台的「中國人」所締造怎麼辦?

蔣介石知道,國、共問題與兩岸問題若久拖不能解決,台灣一定落入美國之手。美國(也包括日本)能操作以仇視中國(人)為主軸的台灣(本土)意識,屆時,台灣光復以及四十九年之後的中華民國將一舉被否定,甚至被敵國化,蔣介石也必不能逃脫被鞭屍的命運。所以預為安排有其必要。我們現在並不知道蔣介石更怕被鞭屍,還是更不願接受台灣脫離中國再淪為外國殖民地?但他的安排就是由自己的兒子擔任接班人。我們認為,這是美國人設計和抓到的蔣介石的最大弱點。美國所取得對台灣的一切左右支配的強大優勢,應從這裡開始。美國協助以蔣經國為名義的台灣經濟建設發展,提升台灣人口的物質生活水準,建立台灣在世界上的經貿名聲與地位,蔣氏父子則須交出他們一向嚴密掌握的軍事與情治大權,讓美國人與其工具介入分享,甚至得以主持。其意義是蔣介石之後的國民黨對美國的更為坦誠與合作。由蔣經國主政的國民黨統治的台灣,是美國更忠誠的追隨者。這間接的說明,台灣開始以美國為自己的前途,中國大陸被排除在外。

蔣經國成了「台灣國」的過渡?

如此,則使得蔣經國成為一個過渡時期,他成為蔣介石中華民國國民黨與「台灣國」、「台灣國民黨」的中間人或仲介。

但是正因為蔣經國是蔣介石的兒子,他的一切幾乎是他老爸跟美國霸權主義西太平洋戰略的妥協交易,不管台灣人(包括外省人)怎麼看這個領袖,美國人卻認為他必須遵守雙方的約定,結束他老爸在台灣維護的中國與權力運作模式。蔣經國應該是並不情願的,但已莫可奈何,他越到統治的後期,已越被美國人設置的各種工具包圍脅制,而非常力不從心。美國仍然節節進逼,以反中、反蔣的台獨狂潮迫蔣經國屈服,更設計了讓蔣經國啞吧吃黃連的江南案(一九八四年),斷絕瓦解蔣經國對接班人(隊伍)的安排作業,以及對台灣前途的預期。

蔣經國在近乎孤獨與絕望中,以他人生最後的氣力宣佈「解嚴」,為其下一步的「開放台灣人民赴大陸探親」鋪路,隨後不久即告猝逝。此人由父親那裡承接了莫大的權力,但卻被迫充當美國的「忠實盟友」,一步步的把中國的台灣丟掉。蔣經國的「解嚴」,其真義在於反抗台灣「去中國化」的逆流,在幾已太遲的時候,設法跟祖國大陸打破冰封,建立交流通道,以此圖謀接續中國在台灣的命脈。這種孤注一擲,有其悲涼的意涵,但也殘酷的反映了台灣問題的可怕真相,以及蔣氏父子與其國民黨權貴群在權力與私利之前的自私愚貪,在國家民族的大是大非、大利大害前的未能高瞻遠矚,致留下難測後患,坐令霸權主義強權漁利竊笑。

我們理解與記憶的台灣戒嚴、解嚴的歷史,大致上有如上述。其中可資討論、深究的問題仍有許多,但它全然不是以爭民主為包裝的台獨運動的勝利,它其實是對台獨運動與霸權帝國主義對台灣的愚民化綁架的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