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異化二十年

積重難返的2008

石之瑜
(台大政治系教授)


李登輝在1988年就任之後的二十年間,台灣經歷的先是民主異化,接著是民族異化,最後是民生異化。蔣經國所傳承的三民主義理想價值,先遭遇了李登輝以民主為手段推進本土化,他再以本土化為跳板轉向台獨,接著陳水扁更以台獨為基礎贏取民進黨執政,陳水扁又以民進黨為基礎發動反華,他最後以反華為藉口遂行的種族主義獨裁統治。從當下這第二十年最後階段在陳水扁主控下發生的熱門議題,足以反省2008年所揭穿的台灣經驗二十年是個「什麼碗糕」。

民主異化──投票淪為動員

經過二十年,直接民主已經推到了極端反民主的地步。直接民主的目的是由人民直接訂定國家政策的方向,不透過代議士,也不假手政府,應該算是民主最高型態。但不論是1996年開始的直選總統,或2004與2008年的全民公投,均?code>P其他民主法治制度一樣,一旦從基督教文明移植到了文化性質南橘北枳的台灣,型態與意義已迥然不同。其結果,台灣的投票形式固然做到極致,帶來的結局則是極端反民主。

最直接的體現是立法院的亮票,亮票不過是鞏固黨國意志的手段,現在台灣流行透過亮票來鞏固團結。秘密投票的目的是保護當事人行使自由意志,到台灣以後成為放棄自由意志來表現對李登輝或陳水扁效忠的機制,而且拒絕亮票的還會遭到開除黨籍。除了亮票,也可以不准投票,故自行前往投票的也要被黨紀處分。

民主選舉本來是讓選民挑選自己心目中的候選人,在李登輝執政後的二十年中,選民愈來愈沒有選擇的餘地,凡屬於對手的陣營,都形似人格卑賤、思想邪魔的敗類。選舉的核心在於進行從上到下組織與思想動員,故四季紅等配票創意受人嘖嘖稱道。從國大代表、黨內中央委員、立法委員、鄉鎮長到最高元首的選舉,通過不斷動員演練,投票不再是人民做主,投票是選民逃避妖魔的最後求生手段,所以總好像根本沒有選擇餘地,只有效忠表態。於是乎,選舉不能給人快樂與自信,怵目所見,反而是含淚投票或含淚不投票的痛苦抉擇。

同理,法治本是要保障候選人公平競爭,保障政府依法行政。但如今,法治已經成為台獨領導者的敵人,被說成是限制人民當家作主的罪魁禍首,政治領導人若是受到法治限制,被他們認為是人民的奇恥大辱。近五年陳水扁經由發動公投而得出的智慧是,凡事只要以反華為理由,就可以讓違法、違憲的批評終止而獲得成功。

在堅持投票形式的台灣政治文化裡,直接民主演化為極端的反民主。像台灣的公投就不是人民當家作主,在2004年第一次舉辦公投時,其議題是政府已在執行的,且本無爭議的政策,公投因而是思想動員;後來,選民是否投票也無關乎公投內容而涉及政黨效忠,純屬組織動員。2008年的公投更加凸顯公投作為動員組織的手段,與發動者自居於憲法之上的狂傲。

2008年公投在即,不但由政府透過公務管道強力動員搜集人民連署書,並挪用納稅人的公款鋪天蓋地宣揚要以公投擊潰中國走狗的選舉故事。倘若說這些是違法,想必貽笑大方,因為動員的目的已經被說成是保障台灣的尊嚴,故其短期政治意義遠遠超過公投法的位階,用法治思維評判台灣公投,政府就視同為敵人。

一言以蔽之,公投的意義已經本土化,具備特有的生命意義,從基督教國家假定公投可以保障民權的意識形態,發展成在台灣假定公投可以鞏固國權的意識形態。發動公投者所醞釀的氛圍是,公投內容是不可任憑人民選擇的,反對公投或不投票的,就不能再視為是國人,其心必異,那當然就不能授以國民權利的保障。

民族異化──國安淪為整肅

李登輝在權力得到鞏固後,口口聲聲說存在最重要,認同最重要。他所領導的國民黨率先提出民族國家與公民民族主義的理想,後來在民進黨執政時期被大加宣揚,堪稱當前台獨的立國精神。依照台獨的民族國家史觀,台灣國生存最大的威脅是中共。國家安全於是成為國族論述的核心,藉由對付中共滲透的各種姿態,來培養台灣的民族獨立意識。其結果,國家安全也就演變成對內清洗異己的工具。

且看在這第二十年前夕,國家安全最受關注議題,是退休國安局人員因出書涉及「國安機密之外的洩密案」,遭國安局法辦,出版社被搜索,書籍被查扣,猶如戒嚴時期的白色恐怖。其實,早年在戒嚴時期的國家安全機密範圍比現在小得多,現在台灣國安單位最大的機密是,國安單位不是在維護安全,而是負責製造內奸。李登輝恰是其中關鍵所在。

當涉及超大集體貪瀆案的國安幹員劉冠軍,竟被庇護而潛逃出境時,就足以揭露國安問題性質已然轉化。首先是北京對台政策日趨緩和,造成國安人員危機感下滑,鬥爭意識薄弱;其次是大陸改革開放日益深化,台商透過親身體驗對大陸認識比國安人員更準確;再其次是李登輝主政以降,國家認同混亂,資深國安人員不知為何而戰,士氣低落;最後是國家元首益加逾法濫權,國安高層一再配合後也耳濡目染,敢於起而傚尤。

他們看穿國家安全的虛假性,看到李登輝到陳水扁一路下來,國安資源被他們私有化,看到自己卑躬屈膝甘為御用的醜態,然後徹底墮落。不過,國家安全體制的資源肥水極多,審計程序充滿彈性,身在其中,好不愉快,因此他們與李登輝或陳水扁產生默契,分贓共食。甚至成立智庫,攏絡學者,相互利用,以為退休後繼續養老之憑藉。他們自然不容社會上鬆懈與大陸鬥爭的警覺,所以定期製造國安危機,並影射種族主義的台獨觀,竊取納稅人血汗錢卻還義正詞嚴。

民進黨變本加厲,國安單位壟罩在沒有未來的短期心態中,以至於在上者汲取更烈,手段更拙,在下者人人都在替未來退役後打算,有人攻讀學位,有人籌謀下海,國安體制內瀰漫犬儒之風,甚且人性蕩然,長官對部屬不關切,對情報員不維護,對專業意見嗤之以鼻,對新進人員殺雞取卵。他們反而更擔心危機意識消失,從而讓自己惡行劣跡曝露。

其結果,他們泡製危機感,以便換取並坐食龐大的國庫資源。國安預算成為全國最大一筆特別費,予取予求,也可能因此啟發了陳水扁,竟然以國家安全機密為理由,遮掩自身貪取國務機要費的不法行徑。國務機要費案被陳水扁國安化之後,竟成為台獨反華的功勞,眾人訕笑之餘,驚覺國家安全如戲,國安單位想必心驚膽戰,大言不慚發明所謂「國安機密之外的洩密」說,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深究這個機密的核心,乃是國家安全只是以偽民族主義為掩護的供養體制。

當前國安單位最大挑戰是,戲要怎麼演才逼真?表演成有人要刺殺元首的風聲鶴唳嗎?2004年大選把刺殺陳水扁的戲演到極致,陳水扁幾乎擺出一副就算是假的又如何的姿態。俟319槍擊案近乎栽贓地讓一位死人承擔並強行結案,陳水扁就已暗示國安單位不要還以此為表演舞台,他感到厭煩了。但2007年10月仍然鬧出笑話,在雙十慶典上,屢屢出現國安局安排的以狙擊手瞄準群眾的脫線表演。主掌國家安全的也都變成政客訟師之流,難免造成演不下去的怨歎。

找尋舞台的國安單位為了定期製造共諜案,出現飢不擇食的行徑也就不足為奇。這說明為什麼在大陸開放後,國安單位老挑自己人當代罪羔羊。最直接的是幫他們搜集一些似是而非情報的台商,他們要台商搜集的蛛絲馬跡,最終不過是為了展示成台灣民族被壓迫的假象。而他們事後犧牲台商情報員,更成為國家安全對敵鬥爭的重要劇本,不但讓他們有機會再度表現出一副無可奉告,無可承認的機密模樣,更強化外界那種國安問題冷酷無情的性質,可說是得了便宜還賣乖。這才是今天所謂國安危機的本質,也是台獨人士鬧著要戒嚴的重要基礎。

民生異化──晶圓淪為祭品

眾所周知,李登輝發表六條講話的時候,雖然誑稱兩岸全體中國人互補互利,到後來根本是想把大陸當敵國。確實台灣與大陸同文同種,兩岸交流密切,通婚遷徙頻繁,很難敵對。尤其閩台一家親,血濃於水,兩岸間沒有成為敵國的心理條件。如何營建台灣對大陸的敵國意識,是對台獨的挑戰,也是前後兩位台獨領導人的共同難題。李登輝靠的,是揣摩戰前日本對華的敵對態度;而陳水扁靠的,則是臨摹美國對待中國的態度。中國作為台獨的敵國,因而視為敵國。

民進黨依附於美國反華勢力,這些人對中國如何指手劃腳,民進黨依樣畫葫蘆:反華勢力講人權問題,民進黨照本宣科;反華勢力講中國威脅,民進黨也照本宣科;反華勢力講中國崩潰,民進黨還是照本宣科。因為民進黨根本不曉得什麼叫敵國,哪會知道怎樣才算是對待敵國的手段呢?這除了因為在台獨生活圈中,無所不在的是到大陸經商求學成家立業的選民,因此與大陸根本敵不起來,同樣重要的是,歷史上台灣人不曾有過敵國意識,就連兩蔣時代,對大陸充其量也是內戰意識,而不是敵國意識。

1990年中期以後,中國像奇跡般崛起,這種模仿美國來建立敵國意識的方法出了問題,問題表現在是否對大陸開放投資更高層次的晶圓技術。美國把大陸當敵國,所以限制開放,台獨勢力當然學步,限制台積電到大陸投資。沒想到,現在美國決定開放12吋、90奈米晶圓廠,台灣卻仍然只開放到8吋,根本失去競爭力。這時候,就算台獨把大陸當敵國,也沒理由不開放,否則平白喪失競爭力,猶如自戕。

問題是,如果台獨同意開放台積電到大陸投資英特爾獲准的同一層次,因為台灣的技術層次低於美國,那幾乎等於台灣全面對大陸開放。全面開放怎麼還叫敵國呢?如果要維持敵國意識,自然就不能全面開放,甚至要嚴格限制才對。所以,美國科技管制政策的變動,台獨不知怎麼學。這反而揭露出台獨的困境,亦即大陸如果只是敵國,開放仍無不當,因為美國都已開放。正因為大陸對台灣而言,不具備敵國性質,所以即使對敵國都可以開放的投資,還是不能開放。

這好像房主人疑神疑鬼抓小偷,雖然根本沒小偷,仍然瘋狂地抓,藉由不斷抓的模樣,來營造小偷無所不在的感覺;或健康人疑神疑鬼找自己的病,雖然根本沒病,仍然瘋狂地重複身體檢查,藉由不斷檢查的動作,來營造自己有病的感覺。簡言之,台獨必須靠著自戕行為,犧牲經濟,製造餓殍,才能維繫與大陸的敵國感覺。則敵人並非大陸,而是自己。

魔王在世──執政淪為毀滅

2008年的陳水扁已經無所不敢,無人能擋,過去外人印象中那種無賴宵小的性格似乎一去不返,代之而起的,是梟雄大盜的霸氣,氣定神閒地在激揚劃指之間,運用自如,是神是鬼難以捉摸。是的,渡過2006年秋的紅衫軍百萬圍城後,他功力精進,遠遠超越李登輝,已然更加掌握政治鬥爭的精髓。不但在野黨螳臂難御,就連他同黨同志恐怕無不聞之色變,股慄不已。把陳水扁比擬為修練成精的混世魔王,似猶不足。

陳水扁已深刻掌握群眾的無助與彷徨,他知道如何面對並處理這種無助與彷徨,更知道如何製造他們的無助與彷徨,站在百萬人之前既無畏懼,更無羞澀。環顧政壇,現在怕他的豈止同黨同志,政府上下無論什麼中立或獨立機關,人人總是不斷想像自己正在被陳水扁監看,週遭如此草木皆兵的極權氣氛,於是事事揣摩,什麼委員法官或偉大人格,自然望風披靡。陳水扁現在不須事必躬親,凡感到自己已經與陳水扁站在一起的,自動變成囂張跋扈而允為杜謝之尊的新聞局長與教育部長,凡覺得自己尚非受寵妾妃,即令貴為長昌之輩的正副元首候選人,亦徒諾諾自危而已。

更是驚世駭俗的,是陳水扁終於自信收服了山姆大叔。2002年,他在一邊一國的造次之後,曾經被教訓,卻能很快從中悟出了只有美國能揍自己的巧妙道理,而且愈挨揍反而雙方距離感愈近,他從此瞭解當美國肯用家法伺候,自己就可以躲在美國背後嗆北京的要訣。且看2006年終統事件的時候,他幾乎是期盼挨揍,外人看他痛,他其實樂在其中。到了籌謀2008年的入聯公投之際,他等於是自己褪去褲子送到華府面前請揍,美國人氣的狠打,沒想到打到手軟,陳水扁還竟然開始狂笑不走,像孫悟空挨眾天神打到不過皮癢。在野黨批評他自取其辱,乃是在野黨自況,看他皮開肉綻而心驚肉跳,豈知他樂此不疲?

陳水扁的文革段數曾被各方嘲笑,認為是小兒科,實在大謬。以大陸之大,在文革期間力抗帝國主義仍得小心翼翼,而台灣之小,須要何等勇氣?陳水扁的文革現在是真的文革,他的力量同樣來自於瘋狂,那是由內而生的一股征服的意志力。如果去年陳瑞仁對他的起訴書可以比擬是海瑞罷官,那他上電視兩小時的獨白辯護,就是開啟了砸爛一切的五一六通知,則紅衫軍圍城便好比武漢兵變。之後他如日中天,看穿人性弱點,之所以能無所不為,無所憐憫,草芥百姓,荼毒民生,莫不在於瘋狂二字。這像陳進興宰殺無辜前的縝密算計與冷血無悔,陳水扁參加他在理性與瘋狂之間,毀滅人間。

如今,認識陳水扁而不怕他躲他的,均非常情。莫說台灣朝野兩黨手足無措,山姆大叔退避三舍,就連北京高層都已經改弦更張,向台灣高舉科學發展的免戰牌,自我提醒說,發展是硬道理,期盼台灣終有一天服膺於此。至於中間是個什麼動盪過程,就不與他一般見識。當下北京所求無他,不過是圖個兩岸之間的清閒,只是誰也不知明年陳水扁會製造什麼恐怖狀況。

自我異化

台灣的民主政治正進入瘋狂與毀滅的高潮階段,像是致命的絕症病患,短短幾年之間,陳水扁傳染給杜謝之尊,又傳染給整個民進黨,美共則都形同對他宣告不治。面面相覷的社會大眾,能走則走,不能走就瞽目卵附,瘋狂相隨。民生更成為政治禁忌,誰談就要被民進黨羞辱;而保護台灣獨立建國的安全機制,則淪為民進黨高層自肥與整肅異己的雞肋單位。李登輝有不可逃避的責任,但是若非陳水扁,老百姓未必會被裹脅在裡面同歸於盡。他如同暴君,殘民以逞,是李登輝生下的世界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