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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色方轉亮，我提著記述著有關周合源先生生平事跡的印刷品，坐上計程車，懷著一份悵然，直奔辛亥路第二殯儀館，參加周老的告別式，想要以最虔誠的心情，陪伴著這位民族思想、運動的啟蒙者及旗手，在走完這90餘年來不改其志，任重道遠，死而後已，最後安息離去的一段路。

周合源先生，對我而言，其實是陌生的，在我腦海中，他的形象來源於統聯，勞動黨諸多朋友懷念起他的談話所構築，雖然片片斷斷，但流露出對一位在人格上無瑕疵，在行動上堅守理念不移的至高崇敬，卻使我深記難忘。我直覺的認為這般行止就是中國文化的精髓，是民族精神的象徵。而我幾次的與高齡九十多的他見面，周老總是笑容可掬，慈祥和藹，但對參與活動的活力與熱情，絲毫不讓我們年輕人專美。

最後幾次與周老見面的時候，是在醫院裡了，他的身體已經相當虛弱，躺在病床上，不太說話了，床旁的脈搏血壓監測器無聲跳動著。每一個去看他的朋友，表明身份，說了幾句祝福話後，他便伸出手來要和人握手，或在身前合十，微弱的說謝謝。他的意志仍然是清楚的，眼神與笑容依舊有種無懼與泰然的神采。

1993年12月13日是告別的日子嗎？我不知道！只是久旱未雨的台北，卻陰沈地籠罩在濃厚的烏雲下，淒風慘雨，透露著不祥。我約碧芬一同到醫院探視周老。此時周老已在鼻子掛著氧氣管，比上次見面時又衰弱些許，見了我們來訪，仍奮力要向我們問好，並伸手致意。我們便陪著他說話，同時緊握著他那有些冰冷的手。周老的公子榮光偷偷地告訴我們，周老現在身上有尿毒、肺積水等併發症，很擔心情況不能好轉。我無言以對，只是安慰他說不會的！但看著已瘦了一大圈的周老，卻依然忍住病痛，舉手向每一位探訪者致意，仔細聽他們的問候，所顯現出驚人的意志力，除了欽佩外，卻還有一份無奈與無能為力的心酸。

乘著寒風，小雨慢慢地飄來；病床旁的脈搏監測器依舊無聲地顯示跳動的光影。突然間心跳頻率時快時慢，而周老的臉上也浮出痛苦的表情，不能安睡。榮光請來醫師注射止痛劑，藥效作用後，周老便較安然地闔上眼似乎睡去。突然，我不經意一瞥，發覺氧氣瓶已然用盡，才想起何以周老剛剛一直在摸鼻頭，連忙跑去召來護士換瓶新的。但打開氧氣後，他好像並沒有比較舒適感覺的樣子。就在這個時候，周老抬起手就像說再見般向我們揮了揮手，然後很緩慢地說：「我要回去了！」（閩南語），重複說了四五遍；還沒等我會過意，脈搏突然降到很低，心跳幾乎是停止了，監測器已經沒有跳動的波形。我急忙衝去請醫生來急救，醫生趕來後立刻施行心肺復甦術，不見效果，便告訴榮光可能已回天乏術了；後來醫生用電擊做最後的努力，高壓電在周老的身體上激起劇烈的震動，卻沒有使心跳恢復跳動。我見情況危急，便立刻到外面電話通知周老的朋友們，請他們務必立刻趕來。電話撥完後，遙見窗外，見原是烏雲密佈的天空，不知什麼時候已變成嫣紅彤彤；而大雨已經又狂又猛地灑落於大地，雷聲也在遠方悶悶地響著。我心中一驚；冬雨不是該細細綿綿的嗎？難道是來送周老的。我走回病房，醫生已嘗試所有維持生命的可能性，於是取下呼吸器、通管後，宣佈死亡，時間下午8時正。

周老走了，他是如此安祥而平靜，從容而無苦痛。知大限將至，揮手道別，真瀟灑也。

到了告別式會場，各方朋友早已趕到了，一式衣著素淨，面容嚴肅，大家都是為了給周老敬上一份哀思，獻上一炷清香而來。最大的景仰廳在掛滿來自各界的輓聯，又擠入三百餘人卻也顯得十分擁擠，人們一群群或坐或站，神色凝重地談論著周老生前行誼，或專注地讀著記述周老生平事略的文章。工作人員忙進忙出安排來自全省各地趕來弔唁的朋友到廳中觀禮。周老的靈位旁圍繞的是無數的鮮花，遺照則立於其中。在靈位的正上方高高懸掛著勞動黨黨旗，中國統一聯盟盟旗和互助會會旗縫合在一起的大旗，這正是代表周老一生為社會運動劬勞顛沛，晚年仍不曾少歇地投入民主、民族運動的註腳，也是這三個團體成員對於周老不吝聲名，在運動中與他們同進退，表示無限地崇敬與哀思。

沒有悲傷，沒有痛哭；他們知道今天是來告別辛勞近一世紀，肉體已疲憊不堪，應該休息的周老。

周老在台灣社會運動史中的聲望，以及考據台灣近代史碩果僅存的地位，又以天年辭世，各界同樣地表達了沈痛與惋惜，紛紛致送輓聯；連戰院長題「碩德貽征」；劉松藩院長致「老成凋謝」；林洋港院長題「碩德清征」；邱創煥資政致「福壽全歸」。民進黨人士一些與周老舊識也有所表示；黃信介題「道范長存」；康寧祥致「典型猶存」；陳菊題「遺風宛在」；余陳月瑛，余玲雅致「德范永存」；蔡仁堅題「典範長昭」……等。各界致哀者，不可勝數，在此略而不表。

公祭典禮由統聯秘書長王津平擔任司儀，周老的義子史庭輝率國樂團演湊。8時30分，哀樂響起，公祭開始；全體來賓入座。首先由林正杰立委報告周老平生事略，文章從幼年時期開始展述。記載了周老因高校失學的切身之痛，所以從青年時代就展開的社會慈善工作，「慈惠夜學義塾」免費教育失學兒童和乞丐收容所「愛愛寮」，俟後加入「孤魂聯盟」並跟隨張維賢以戲劇形式從事啟蒙和宣傳鼓動無政府主義。而後1930發行《伍人報》在文化和文學領域開拓抗日社會運動戰線；1931年當選台灣文化協會第四屆大會的中央委員；1953年在反共的肅清下，身陷囹圄長達12年；1971年和許月里女士結成夫婦；80年代周老為林正杰等黨外人士競選，後更參加「黨外選舉後援會」，並為「民進黨」創黨黨員，後因民族主義的觀念不合而退黨。之後應聘任「夏聯會」、「台灣地區政治受難人互助會」、《遠望》雜誌社顧問，而後又應聘為「中國統一聯盟」名譽主席和「勞動黨」中央顧問，不斷地宣傳民族統一和社會主義。周合源先生出生於1903年，而於1993年12月13日不幸病逝，享壽九十有一。

接著，是治喪委員會公祭，由（榮譽主任委員）胡秋原先生主祭，副主任委員陳映真先生宣讀祭文。文中對周老年輕時的走向革命的道路，及堅持民族主義的抗日工作，乃至於以工農階級旳文化戰線做戰鬥爭準備，一句句又把他的生平做更細部的解說。「先生素質謙昫竟厚，素來不倚老，不爭位，不攘先」；「只要有助於運動的推展，先生總甘於俯首而為孺子之牛。」「他寬闊能容，卻在原則問題上從未曾模糊和動搖過。在民族分裂的歷史時代，他從來明確地在民族團結和國家統一的立場上屹立不搖」。至情至性地道出周老人格崇高，絲毫不加矯飾。「我民族團結的形勢，在複雜的阻礙中穩定發展之時，思及先生不及眼見台灣『真正光復』之日，悵望海天」，「死去原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周老如此遺憾、悲歟。

司儀宣讀幾封唁電，第一封是中國和平統一促進會所傳真來的，電文中除了表達哀痛之情外，更對周老「為抵抗外國人侵，為推動中華文化的發展與進步，奮鬥終生」的畢生功業，贊為「來者典範」。第二封是由中華全國台灣同胞聯誼會所傳真來的，文中稱許「周合源先生的一生是光輝的一生，是為人民服務的一生」，而最後寫著「我們為失去一位老戰友、老朋友，而深切哀悼」，悲痛之情，溢於言辭。在讀完唁電後，是日本大阪大學杉原達教授致祭，杉原教授對周老甚為欽佩景仰，曾數度登門求教，此次收到周老逝世的消息後，排除萬難，趕來台北，僅停留一天，為的是向周老告別、上香。祭拜時，只見杉原教授一個人站在靈前，在獻花、獻酒、獻果後，他用傳統的日本式敬禮行三鞠躬，深深地低下頭，等了數秒，才遲遲慢慢地抬起頭。如此莊重無非是對周老自內心的景仰。

中國統一聯盟公祭由主席毛鑄倫主祭，祭文采騑體，對於周老生前的作為，一句句鏗鏘有力的排比出來「文化協會，抗日義幟，階級鬥爭，為民前鋒」、「弔民伐罪，功敗垂成，碧血丹心，永照汗青」，最後對其義行大加稱讚「先生之風，山高水長，先生之德，中華本色。濟弱扶貧，社會公道，堅持統一，民族正氣。」最後謹願「來日之時，祖國統一，必再設酒，祭告先生」「懇望先生，安息西去。」

外省人返鄉探親促進會／台灣人返鄉權利促進會／台籍老兵代表公祭由何文德主祭，祭文由何文德誦讀，文中對於周老，以高齡85仍陪著他們一起走上街頭，為了爭取兩岸分隔40年團聚的權利，其恩德深深難忘。「我們謹以人道主義者、愛國主義者和民族主義的稱謂，虔誠地奉獻於靈前，環顧四宇，唯有您老人家當之無愧也！」

而後是自由拈香，人們四個一排地立於靈前，拈起一撮檀香，灑於香爐中，讓它燃燒，各地來的朋友，那些沒有參加團體公祭的人，一個接一個要向周老獻上最後的一點敬意與懷思。可敬的楊老朝大哥，為了表示對周老最崇高的景仰，及最深沈的哀痛，楊大哥跪於靈前，行叩拜大禮，是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而發自內心真誠的行動吧！再繼續是瞻仰遺容，所有的朋友都並排著，魚貫地由右側進入靈位後方，瞻仰暫厝在那裡的周老遺體。可佩的梁電敏大哥，他的腳受傷不便行走，必須持枴杖助行，但仍不懼人多擁擠，容易失足跌倒，堅持排隊一步步走過去向周老告別。許多人已經忍不住典禮進行中醞釀的傷感，顧不得自制，已淚流滿面。

待全體朋友都已經瞻仰過遺容後，就移靈到前面，進行「覆旗」儀式，當工作人員把棺木自後面推到前面進行過程中，音樂響起，司儀帶著我們大家齊唱安息歌；「安息吧！死難的同志，別再為祖國擔憂。……冬天有淒涼的風，卻是春天的搖籃。……你流的血照亮的路，我們繼續向前走。」曲調淒涼，而歌詞卻無怨無苦，是對死者至深的敬佩，同時是給自己一種期許，不但要效歷死者風範，更要努力完成死者未完成的遺志。唱著唱著，想起周老秉性溫良而恩慈的周老，不禁又鼻酸眼紅。

勞動黨、統聯、互助會三個團體因為周老長年對他們團體理念的支持，並擔任顧問及名譽主席的職務，決定在棺木上覆蓋他們的旗幟，這是最重要而嚴肅的儀式，來賓具屏氣凝神地觀禮，勞動黨由羅美文、林書揚、陳映真、陳威佑覆旗，而唐曙持旗；統聯由毛鑄倫、吳士謨、呂正惠、張敏生覆旗，而孫國棟持旗；互助會由盧兆麟、林麗鋒、黃宏基、林先富，覆旗，而由吳澍培持旗。依互助會、統聯、勞動黨的順序，經過排練過的覆旗者，優雅地攤開旗幟，飄然落在棺木上。覆蓋三面旗表示對周老最高的推崇，而他卻也是實至名歸。

覆完旗後，諸位覆旗者，手扶棺木，在吳澍培手持周老遺像的帶領下，在音樂中及榮光手捧靈位及諸親友跟隨，往殯儀館的另一側的火葬場移動。等到了火葬場，覆旗者依序收起旗幟，再由持旗者，把象徵替周老褒揚及代表著榮譽的旗幟，呈送給許月里女士。在司儀王津平報告「禮成」，結束了今天所有的典禮程序。而後工作人員立刻在原處佈置一個臨時靈位，點燃一把清香，讓每一個人手持一炷香，在香煙燎繞下，行禮獻香，做最後依依不捨的告別。

安息吧！周老；我們將跟隨著您的步伐繼續向前走；我們將以您的一生做為學習的典範。安息吧！周老，一旦祖國統一，民族共和，我會記得到您靈前敬上一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