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薯仔的關東夢

聽謝介石家人說家事(下)

閻崑
(大陸文史工作者)


謝白倩:但是從日本回國以後我父親就辭官了。那應該是1937年,七七事變之後,他就決定不再給偽滿政府做事了,寧可在家賦閑。當時日本人還想請他出山,屢次到家裡來請,來磨,曾想讓他接替鄭孝胥出任偽滿洲國務總理大臣,可是我父親稱病堅辭不當,日本人沒辦法才讓張景惠當。

當時日本人表面上是禁煙的,除了官辦的煙館,外邊發現有人抽大煙或者有人買都要抓。我父親為了對付難纏的日本人,有意識地在家裡抽大煙,日本人非但不管,還拿來最好的煙膏給他治病。甚至我們遷到北平之後,日本人還追到北平,想讓他出任「華北行政委員會主席」,但都被我父親回絕了。不論你日本人怎麼說,就是不幹了。

我父親原本應該是相信了日本「建立新天地」的宣傳說法,但當後來認清日本侵華的野心之後,就遠離了政治,沒想到此舉也救了他,所以日本投降我父親沒有搭上漢奸的邊,因為沒有事實啊!

謝同生:我認識中國社科院近代史所的一個研究員,他曾經專門研究偽滿洲國的歷史,他在研究中國近現代史時發現,偽滿洲國時期有一位台灣人非常活躍,於是他就開始了對這個人的研究,這個台灣人就是我的外祖父。這位研究員幾十次去過日本、美國,也走了國內的很多地方,收集了大量很珍貴的史料,對研究與評價我外祖父很有價值。他跟我說,從報紙上看,1937年之前,關於謝介石的報導幾乎天天都有,奇怪的是,1937年之後就再也找不到了。其實這也沒什麼奇怪的,因為我外祖父不幹了。

謝白倩:至於我父親後來為什麼不跟日本人幹了,他沒怎麼說起過,當時我一則年紀還小,也不太瞭解。我父親是個寡言沉默的人,他對於自己的決策一向甚少解釋。只記得他對我說過,一個人的氣節是最要緊的事。

據說我父親在台灣的時候日本人要求他改日本姓氏,被我父親拒絕了,我父親說這不能改,我是中國的,不是日本的,不能做對不起祖宗的事。

還有,偽滿時候,新京有個地方叫建國神廟,日本人讓溥儀把日本的天照大神請過來供奉。那時我父親堅決反對,他認為滿洲國的建國神廟供奉的不應當是日本神。這表明我父親雖然身居那樣的位置,但仍然保留著中國人的傳統和氣節。

我父親不給日本人幹了,家裡的收入也就斷了。因為他算是偽滿洲國的開國功臣,所以退休也給了一筆退職金,家裡也還有一些積蓄。但是父親卻沒有把這筆錢留下來自己用,而是拿這筆錢開粥廠,施捨賑濟滿洲的貧民老百姓。冬天做大量的棉衣褲,分發給窮人。剩下的,就在家裡辦流水席,只要是台灣有人來投奔,不管認識的還是不認識的,吃飯都管;有鄉親回台灣老家缺盤纏,他給路費;台灣來的鄉親無論是求職或做買賣,只要求上門來,他都想方設法援助,從吃到住,都給幫助,還幫助他們找工作,安排事由,想方設法在工作上提攜。

蔡英文的父親也在偽滿修過飛機

謝同生:據統計,上世紀30年代,約有五千多台灣年輕人離開了處於亞熱帶的寶島,滿懷希望地奔向冰天雪地的東北,到偽滿洲國討生活,其中不乏一些知名人士:已故海基會董事長辜振甫、連戰的祖父連橫、溥儀座上賓的紅頂商人許丙、《原鄉人》的作者作家鍾理和、蔡英文的父親蔡潔生也曾經在偽滿洲國大連機場修飛機。台灣醫生黃子正就是在我外祖父的介紹之下當上了溥儀的「御醫」。這些台灣人就像大陸關內人為生計闖關東一樣,也為了更好的生活而背井離鄉,做起了「關東夢」。

謝白倩:黃子正的台灣人身分,對於他能當上偽「滿洲國」的「御醫」至關重要。

據說,溥儀多年與日本人貌合神離,他一方面依賴日本人的力量「復國」,另一方面對日本卻極為不信任。

當時的溥儀,已經有好幾位中醫「御醫」,需要一個西醫。他不信任日本人給他挑的日本醫生,擔心日本人害他。而關東軍則不允許中國的西醫擔任溥儀的醫生。在這種情況下,我父親舉薦了能讓兩方都接受的人選:出生於台北大稻埕的黃子正。

其實,那時候來滿洲國的台灣醫生有很多。因為日據時期,在台灣島內,台籍學生考上大學是不允許念工科和法律的。成績再好,只能念醫科。這也成為那一時期台灣出現了許多名醫的一個主要原因。

有人說那時候在滿洲國的台灣人,每五個裡頭,就有一個是醫生。台灣人到滿洲的目的,一方面是因為在殖民地受到壓抑,希望能夠得到平等的待遇;另外一方面就是自從割讓之後一直在台灣人骨子裡延續的「回歸祖國」的心結。

相比之下,台灣人對東北人民的感情顯然要比日本人深。台灣醫生在偽「滿洲國」開設的不少診所,都曾經免費為東北普通民眾治療。平時接診時,也都使用漢語,只有為日本人看病時才用日語。這就是那時身在偽「滿洲國」的台灣人為數不多的「反日」手段。

我父親把自己的錢財都花在慈善事業上。我家客廳中有一副對聯,是我父親寫的:「惟善為寶,知足不辱」。

接濟從台灣來的鄉親

謝同生:聽母親說,當時在長春,我家裡院子支著有十幾口大鍋,成天開流水席,接濟從台灣來的鄉親,每天一撥一撥的,天天不斷。那時候從台灣到大陸來投奔我外公這邊的人很多,其中不乏一些知名人士。

謝白倩:我還記得經常有一些年輕人來我們家聚會,有時我父親就會伸出手來比劃一個八字,當時的人都知道這個手勢是指八路。

謝同生:這事我也聽我母親講過,她說1947年的一天,我二舅(謝喆生)和三舅(謝津生)帶著一位男子匆匆回了家,一進門就把這位男子安排住在了後院,並囑咐家人不許對外講,讓我母親到時給他送飯。期間那位男子還托我母親往外送過信。僅兩天後,我二舅、三舅和那位男子就一起去了張家口(當時是解放區)。他們前腳走,北平國民黨憲兵三團就來了好多人到家裡,詢問我二舅和三舅哪去了?沒有問出結果,他們就留下倆人在家蹲守。

這兩個人閑著沒事翻看戶口名簿,看見有我外祖父的名字,謝介石?這不是偽滿洲國那個謝介石嗎,這不是「漢奸」嗎?就這樣把我外祖父抓起來了。

謝白倩:他們把我父親抓去關在草籃子監獄。不久,我二哥、三哥從張家口回來了,看看風頭不對,隨即舉家搬回了台灣。我父親在草籃子監獄一下子關了兩年。在監獄那兩年,他倒是也沒怎麼受苦,好聽地講,也算是軟禁吧,據說國民黨也想判他,但又不太好判,不好定罪名。當時,探監好像是一個禮拜一次,我母親就提上個籃子帶上吃的用的去看他。

謝同生:北平剛解放,那位曾經在我家躲過的男子坐著一輛軍用吉普車來到我們家,車上還掛著北平軍管會的小旗子,後來聽說這個人叫顏堂,曾是北京市中共地下黨三巨頭之一,後擔任北京市公安局一處處長。顏堂當時來到我家,問我母親謝文彭(我二舅)、謝文凱(我三舅)去哪了,我媽媽說他們回台灣了。

顏堂沒有看見我外祖父,就問老爺子去哪兒了。我媽媽說被國民黨憲兵三團關在草籃子監獄呢。顏堂轉身坐上車就去了監獄,直接把我外祖父接了出來,不但好言安慰,然後又找到當地的派出所,讓他們平時多加關照。還叮囑我外祖父,如果有什麼事就跟他們說。顏堂還要給我母親介紹工作。母親考慮我還小,外祖父、母年事已高,都離不開人,就婉拒了。 我外祖父出獄以後,過著平常百姓生活,住地轄區派出所的民警還常來家裡問候:老爺子生活怎樣,需要幫助嗎,有事說話。

唯一遺憾是沒能夠再回到台灣

謝白倩:我父親是1954年11月因病在東城的船板胡同家中去世的。對他來說,唯一的遺憾就是沒有能夠回到台灣去。

我父親國學功底很深,字寫得也特別好,他的書法作品家裡連一幅也沒有保留。他也沒有留下一些詩文作品,即使有也在文革中燒了,連同一些老照片,主要是怕惹事。因為有些老照片一旦被發現以後就會讓你坦白交代,有些肯定說不上來,燒了為的就是避禍,現在想起來真是太可惜了。

我家在船板胡同是租人家的房。我住在外間,我父母住在裡間。父親去世後,我一直跟我母親在一起。她是1983年4月因為癌症去世的,享年84歲。我母親一直很堅強,待人特別好,當年就是對下人也是如此。

謝同生:我外祖父畢業於日本明治大學,後來他做了偽滿洲國外交大臣和駐日公使後,再與明治大學校長會面時,校長對他說:你在我這裡上的學,現在功成名就,你的孩子也要在我這裡上學。因此,我二舅、三舅也都畢業於明治大學,而我母親就沒有進這所大學,外祖父有重男輕女思想,他請了老師在家教我母親讀書。

1997年,我母親如願以償地回到了闊別幾十年的故鄉台灣,當時我二舅和三舅母還健在。她剛到台灣就有親友想安排與台灣一些知名故交見面,我母親都給婉拒了,只求平平靜靜在台灣待一段日子,我只知道其中想安排見面的人有辜振甫先生。(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