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致顏元叔書

潘亞暾
(暨南大學中文系教授)


顏兄:

去夏羊城別後,我一直擔心你那慷慨激昂的言論會不會惹來麻煩?今天讀到你在《海峽評論》第二期發表的大作,一方面感到無比振奮,另方面又為兄捏一把汗。對比之下,映真老弟的,較理論化,冷靜得多,也平和得多,而兄文卻很個性化、情緒化,讀來怦然心動、激情澎湃。

喪失民族自信心的悲歎

文如其人,讀你的這篇文章,你那慷慨激昂的神情又浮現在我的眼前,整篇文章具有詩的奔放氣勢,看得出來,那些高亢的語調、熾熱的感情,都是發自你心底的!有好些段落,如把句子拆行排列,就像激情澎湃的散文詩。我認同你文章中的主要立場和觀點。你的大作,我分析一下,是圍繞民族自信心和自豪來抒懷的,這也正是我最感興趣的命題。我讀著、讀著,感情上激起陣陣的共鳴。文中提到你那位已入美籍的老同學「依在美人籬下睜開瞎眼說瞎話」,胡說什麼「長江變成黃河」、「黃河變成黃黃河」、「漓江變成一條泥水溝」,惹得你勃然大怒,當即把他逐出家門,說是「我不容洋奴為座上賓」,真令人痛快淋漓。黃河不曾變成黃黃河,長江不曾變成黃河,漓江依舊風光旖旎,此三川我皆親眼目睹,可以為你的觀點作證。對這類民族虛無主義者我也深惡痛絕。祖國,這是一個莊嚴、神聖的字眼,祖國以她廣闊的胸懷和古老而常新的思想文化,養育了自己的兒女。每一個中國人在祖國母親面前,只有盡力報答這如山似海的恩情的義務,絕沒有背棄甚至肆意褻瀆她的權利,誰要是公然去幹不顧人格、國格的卑劣勾當,甘願做中華民族的叛逆,就將不齒於國人,必為國人所唾罵。不過,如果有這樣的老同學(你稱其「老洋奴」我也不反對)來拜訪我,我決不會像你那樣把他轟走了之,並非我的涵養功夫好,我相信真理是駁不倒的,我倒要問問他:「你如此胡說八道,究竟居心何在?」他不說個明白,我就不放他走,我要用事實駁得他心服口服,給他一個深刻難忘的教訓。

我常想,中國經歷幾千年的大風大浪、興衰變遷而一直穩固地凝聚成一體,並且一直保持著偉大民族的生機和活力,炎黃子孫一如既往的愛國精神起著重要作用。熱愛和獻身於自己的祖國,這是古往今來每一個正直的中國人所具備的起碼的道德品質。我長期在廣州工作,1841年,廣州三元里人民「少壯爭禦侮,老弱同賚糧」的同仇敵愾的鬥爭精神,一直令我感奮不已;台灣人民在反對簽署喪權辱國的《馬關條約》時喊出的「願人人戰死而失台,決不願拱手而讓台」的口號,至今令人熱血沸騰。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嘛!你在文中說:中國人在美國社會至死都是個「美籍華人」,「不認同自己的民族只有做異族之奴!」這話說得太好了!在祖國命運之外去尋找個人的出路,無疑是行不通的。

談到民族自信心,我不由地想起了魯迅。魯迅的民族自信心向來我所敬仰。「九一八」事變後,有人發出「民族之自尊心和自信心,既已蕩焉無存」的悲歎,魯迅寫了一篇題為《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嗎》的雜文,回擊了那種悲觀失望的慨歎,他說:「說中國人失掉了自信力,用以指一部分人則可,倘若加於全體,那簡直是誣衊。……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幹的人,有拚命硬幹的人,……這就是中國的脊樑」〔見文後附錄,海峽資訊網編者〕。說得何等好啊,今天,中國的脊樑更堅強地挺立著,就因為她擁有億萬並未失掉自信的兒女。

我這個「右派」便是受害者

前進的道路是曲折的,大陸四十年來出現過不少失誤(我這個「右派」便是直接受害者),由於這些失誤,國家沒有能取得本來應當取得的更大的成就,人民承擔了本來不應遭受的痛苦和代價。現在的問題是,在發生了這樣的歷史曲折之後(憑心而論,要想歷史按直線前進那是不切實際的奢望),究竟應當怎樣正確地認識和看待這些曲折。「中國還搞得好嗎?」有人心存疑慮,由於失誤所帶來的困難和問題相當多,因而一時有這類懷疑,我覺得不足為奇。在一些人眼裡:中國那麼落後,有什麼可愛?對這種人我就不能原諒了。難道愛國能以祖國必須繁榮富裕為前提條件嗎?唐代詩人王勃的《滕王閣序》中有一名句:「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祖國落後,更須我們努力奮鬥,這正是對每一個中華兒女的嚴肅考驗。顏兄,你寫的那一段令我讀了為之動容:「四十年來,中國大陸是「煉獄」。什麼是「煉獄」?就是經過火的洗禮,能夠升入天堂。中國過去四十年的苦難,是「煉獄」的苦難,是有提升功能的苦難,是有建設性的苦難,是追求成就的苦難……四十年的苦難不是負面的,消極的,毀滅性的;它是中國的蛻變」,是啊,中國這隻鳳凰已經從火中再生了!

可惜不少中國人看不到或者熟視無睹。只要是不存偏見的人,都能看到不論曾經遭到多少嚴重的挫折,祖國畢竟發生了舉世矚目的變化,在全國範圍有計劃地進行著大規模的經濟建設,可以毫無誇張地說,中華民族已揭開了騰飛的一頁嶄新的歷史。記得當年李宗仁先生從海外歸來,看到祖國的新貌,就深有感慨地說:這「不僅為百年來所未有,且為中國史無前例的新氣象。」顏兄,在這一點上我們有共識:堅信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一定能夠實現!近年來,我對此每每撰文加以表述,並獲海內外廣大讀者的贊同和好評,堪以告慰。

「中國的前途在中國大陸,在那十一億心含「鴉片戰爭」之恥,心含《八年抗戰》之恨的中國人身上!」陳若曦也曾對我說過類似的話,但看來還欠深刻。羊城深夜我們促膝交談時,你就是這麼說的,文章中的這段寫得很精彩也很動情,我反覆讀了好幾遍:「他們衣衫襤褸地製造出原子彈、氫彈、中子彈,他們蹲茅坑卻射出長征火箭,他們以捏抳巴的雙手舉破世界紀錄,他們磨破屁股包辦十二面亞運划船金牌,他們重建唐山而成聯合國頒獎為世界模範市……同志們,你們為的是什麼?沒有別的:他們愛此『中華』,他們不能讓『中華』再隕落……苦心孤詣,胼手胝足,不僅流汗甚至流血地幹,幹,幹!」讀你這篇政論,我覺得像是在讀一首熱情洋溢的散文詩。雖有偏激之處,卻是才華橫溢之突出表現。

一輩子吃了兩輩子的苦

跟你一樣,我對這些腳踏實地,流血揮汗,用勤勞的雙手改變著祖國落後面貌的人,懷著最深的敬意。為了中華崛起,他們在無私地奉獻著,在他們心目中,祖國的利益和榮譽高於一切!在他們身上充分表現出中國人民崇高的愛國精神、偉大智慧和創造力。「被耽誤了的中國,只能由被耽誤了的中國人來拯救」。顏兄,你還記得我對你說過的這句話嗎?這是許許多多大陸人愛說的一句話。

我覺得,每一個中國人都應正確估價和充分肯定自己民族所蘊含的偉大力量,看到這一點,能使我們在國家發展順利、取得偉大成就時產生自豪感,又能使我們在國家遭到困難、遭受挫折時,仍然堅信自己具有克服困難、復興發展的潛力,充滿理想,並為實現這一理想而努力奮鬥。從中華體育健兒身上,世人清楚地看到了中國人身上的這種偉力(例如白先勇在北京觀看亞運會時就被這一偉大感動到熱淚盈眶)。二十三屆奧運會上體育健兒取得了三十二枚獎牌的好成績,中國在奧運會金榜無名的紀錄已成了歷史,確實令炎黃子孫揚眉吐氣呵!

兄為亞運一八三塊金牌而流淚,在那激動人心的日日夜夜,我坐在電視屏前不禁詩性大發,寫下好幾首詩(下次見面請你指教)。從體育事業的崛起,我看到中國的前程未可限量!成績來之不易啊,正如你所說,是「一輩子吃了兩輩子的苦」換來的。你發的關於「藍螞蟻」的宏論深得我心:「為建國卻必須做『藍螞蟻』,必須是千千萬萬的藍螞蟻,像螞蟻一般單純一致,……要講求個人意志,要講求個人慾望,個人利害,必然是蟻群四下潰散……」兄不但比喻用得生動,還含有哲理呢。說得是呵,眾志成城,道理就在於此。

文章尾聲那一段話尤其精彩,我讀之不禁拍案叫絕:「中國的未來必能使『愛中國』的中國人,不再是孤臣孽子式的悲劇人物;『愛中國』的人,中國的命運,必會使他們變成崇高的喜劇人物。」對這一點,我也堅信不移。在讀這篇文章時,我還為你嚴於責己的精神所感動,憑你這顆坦蕩蕩的赤子之心,憑你這奮臂一呼震聾發聵的舉動,就算不得「逃兵」,「隔岸觀火」了。我倒覺得你是個很有水平的預言家和鼓動家,真希望你這樣的預言家和鼓動家多一些才好。

擔心「江南案」重演

文中說此時此地的中國,「民主」、「自由」是相對之「惡」,「自由只會使中國渙散,民主只會使中國崩潰」。對這一觀點,我卻不敢苟同。你我生活閱歷、實踐經驗不同,看問題的角度時有異同,這是很正常的,希望我們有機會交流。而對祖國,我們都有著刻骨銘心的愛和共同的願望與理想。這就是我們「心有靈犀一點通」的思想基礎,也是我讚賞大作的原因所在。

我周圍的年輕的學者都認為你火氣大些,擔心「江南案」重演;我則認為像我倆已到花甲之年早已榮辱不驚,能為祖國捐驅,死得其所,有何畏哉!敬祝

羊年喜洋洋!

弟亞暾手上

1991年3月3日於暨南園◆

附錄

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嗎〔註1〕

魯迅

從公開的文字上看起來:兩年以前,我們總自誇著「地大物博」,是事實;不久就不再自誇了,只希望著國聯〔註2〕,也是事實;現在是既不誇自己,也不信國聯,改為一味求神拜佛〔註3〕,懷古傷今了——卻也是事實。

於是有人慨歎曰: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註4〕

如果單據這一點現象而論,自信其實是早就失掉了的。先前信「地」,信「物」,後來信「國聯」,都沒有相信過「自己」。假使這也算一種「信」,那也只能說中國人曾經有過「他信力」,自從對國聯失望之後,便把這他信力都失掉了。

失掉了他信力,就會疑,一個轉身,也許能夠只相信了自己,倒是一條新生路,但不幸的是逐漸玄虛起來了。信「地」和「物」,還是切實的東西,國聯就渺茫,不過這還可以令人不久就省悟到依賴它的不可靠。一到求神拜佛,可就玄虛之至了,有益或是有害,一時就找不出分明的結果來,它可以令人更長久的麻醉著自己。

中國人現在是在發展著「自欺力」。

「自欺」也並非現在的新東西,現在只不過日見其明顯,籠罩了一切罷了。然而,在這籠罩之下,我們有並不失掉自信力的中國人在。

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幹的人,有拚命硬幹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捨身求法的人,……雖是等於為帝王將相作家譜的所謂「正史」〔註5〕,也往往掩不住他們的光耀,這就是中國的脊樑。

這一類的人們,就是現在也何嘗少呢?他們有確信,不自欺;他們在前仆後繼的戰鬥,不過一面總在被摧殘,被抹殺,消滅於黑暗中,不能為大家所知道罷了。說中國人失掉了自信力,用以指一部分人則可,倘若加於全體,那簡直是誣衊。

要論中國人,必須不被搽在表面的自欺欺人的脂粉所誆騙,卻看看他的筋骨和脊樑。自信力的有無,狀元宰相的文章是不足為據的,要自己去看地底下。

9月25日。

〔註釋〕

〔註1〕選自《且介亭雜文》(《魯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本篇最初發表於1934年10月20日《太白》半月刊第一卷第三期,署名公汗。文中加粗的語句,是最初發表在《太白》月刊上時被國民黨書報檢察機關刪去了的。
〔註2〕國聯:「國際聯盟」的簡稱,第一次世界大戰後於1920年成立的政府間國際組織。它標榜以「促進國際合作,維持國際和平與安全」為宗旨,實際上是英法等帝國主義國家控制並為其侵略政策服務的工具。1946年4月正式宣告解散。九一八事變後,蔣介石即在南京發表講話,聲稱「暫取逆來順受態度,以待國聯公理之判決」。國民黨政府也多次向國聯申訴,要求制止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但國聯採取了袒護日本的立場。它派出的調查團到我國東北調查後,在發表的《國聯調查團報告書》中,指出日本發動九一八事變並非「合法之自衛手段」,但居然承認日本在中國東北的特殊利益。國聯對日本的侵略不採取任何制裁的措施。
〔註3〕求神拜佛:當時一些國民黨官僚和「社會名流」,以祈禱「解救國難」為名,多次在一些大城市舉辦「時輪金剛法會」、「仁王護國法會」等。
〔註4〕「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當時輿論界曾有過這類論調,如1934年8月27日《大公報》社評《孔子誕辰紀念》中說:「民族的自尊心與自信力,既已蕩焉無存,不待外侮之來,國家固早已瀕於精神幻滅之域。」
〔註5〕「正史」:清高宗(乾隆)詔定從《史記》到《明史》共二十四部紀傳體史書為正史,即二十四史。梁啟超在《中國史界革命案》中說:「二十四史非史也,二十四姓之家譜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