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釣與台灣愛國主義傳承

序吳瓊恩著《輕舟已過萬重山》

王曉波
(台大哲學系教授)


我知道瓊恩兄當在70年代初,台灣學生「保釣運動」的時期,那時邱立本(現任香港《亞洲週刊》總編輯)在政大,我在台大,經常交換兩校「保釣」的情況,從立本口中,知道政大有一個吳瓊恩對「保釣」相當積極。

雖然大家都參與「保釣」,但不同學校,並且,瓊恩兄的態度比較傾向國民黨,由於受殷海光先生的影響,我是比較站在批評國民黨的立場,所以,我雖知有吳瓊恩其人,但一直無緣識荊而失之交臂。

保釣後,我們都學校畢業了,瓊恩兄任職國民黨中央黨部,我在台大任教而發生台大「哲學系事件」。後來,瓊恩兄離開中央黨部赴美留學,學成歸國,任教母校公共行政學系。

一直到1992年9月5日,「當代中國思潮研究社」舉辦了一場「吳三桂特別研討座談會」,由龔鵬程教授主持,邀請的引言人有盧修一、陳映真、陳哲男、林濁水、林正杰、孫大川、王曉波,評論員則為吳瓊恩和黃吉川。瓊恩兄在評論的時候,特別提到《紐約時報》的文章《分裂中國》,而提出了我們要站在中國民族主義立場還是美國人立場的問題。瓊恩兄的中國民族主義應該是很清楚的。因此,我即邀請瓊恩兄為《海峽評論》撰稿。

與瓊恩兄交往後,實有相見恨晚之感。1993年7月,我正式邀請瓊恩兄參加《海峽評論》的編輯委員會。後來瓊恩兄知道,《海峽評論》原來是一些「股東」,用投資的名義月捐,來攤負虧損。他便堅持一定要當《海峽評論》的「股東」,分攤每月的賠損。在瓊恩兄的參與之後,《海峽評論》的編務才有了進一步的發展,才有了一些法政學者撰稿。並且,瓊恩兄還進一步的介紹了邱毅、陳毓鈞、楊志誠等教授加入《海峽評論》的編輯委員會。1995年,瓊恩兄獲社務委員一致擁戴而被推舉為《海峽評論》社社長。

《海峽評論》的「股東」多為保釣的一代。「保釣運動」曾被當年周恩來譽之為「海外的五四運動」。對我們這一代在台灣成長的知識分子而言,從小是受國民黨反共教育,和讀美國新聞處的《學生英語雜誌》長大的,反共親美就是我們的思想意識形態。

經過了「保釣」之後,我們才知道,美國並不是《學生英語雜誌》所說的,是一個愛好和平與正義的國家。經過了「保釣」之後,我們才把課本上的自「鴉片戰爭」以來的歷史和現實聯繫起來,我們才知道中國的落後跟帝國主義侵略密切相關,中國要富裕進步就必須強大,中國要強大就必須團結,必須結束國共內戰,必須和平統一。

在這樣反思的邏輯下,海外的釣運很快就轉向統運了。在嚴酷戒嚴體制下的島內,雖然我們內心充滿了對祖國統一和強大進步的憧憬,卻無由表達。於是,保釣陣營也出現了「愛國必須反共」和「反共必先愛國」的兩派爭議。

但思想做為一種存在,有存在就不免有反映,反映70年代台灣保釣一代思想的,有「唱自己歌」的校園民歌運動,有礦災的救援運動,有對雛妓的救援和教育。此外,反映保釣一代的黨外刊物當為《夏潮》雜誌。

在《夏潮》中,廣泛的討論了第三世界、環保、跨國公司、原住民、婦女、工農、台灣歷史、台灣新文學,並且,我們還認真的介紹了孫中山思想和國民革命,並且,首先批判了連蔣經國也不敢得罪的,代表西方政治勢力的基督教長老教會的「台灣是新而獨立的國家」的《人權宣言》。

雖然,《夏潮》沒有呼應海外的「統運」,但由於反帝國主義和反殖民主義的旗幟鮮明,又堅持民族主義和民生主義的民主立場,更是強烈的宣示著台灣本土的愛國主義。這樣的思想意識形態,當然和那些留學美國回來的國民黨精英不合。他們在理論上無能為力,就只好搞些「小市民的心聲」、「鄉土文學批判」,但也終於沒有說服力而告破產。繼而放話,什麼「民族主義入,共產主義出」、「工農兵文學」,最後直指我們才是「真正的敵人」,而不是台獨。

1979年元旦,中共與美國建交,所有的黨外刊物都遭查禁,《夏潮》也不例外。80年代,台灣民主運動蓬勃發展,黨外的「勞動人權促進會」、「教師人權促進會」、「原住民人權促進會」、「台灣史研究會」,「夏潮系」的朋友都功不可沒。此外,在刊物出版方面,「夏潮系」也斷斷續續的出刊過《鼓聲》、《春風》、《生活與環境》、《大地生活》、《夏潮論壇》、《前方》、《人間》、《五月評論》、《海峽雜誌》、《遠望》等。1989年發生「六四事件」,全球華人的統一運動跌入谷底,我們才再創辦了《海峽評論》。

80年代後,在50年代「白色恐怖」關押的老政治犯也陸續出獄,而與保釣一代愛國主義結合。因此,台灣的黨外民主運動不僅是台獨運動,其實也有愛國運動,於是,「統派」之名不脛而走。台灣的愛國主義傳承從日據時期到「二二八」,到「白色恐怖」,到「保釣運動」,不絕如縷。

「二二八」和「白色恐怖」的一代慘遭嚴酷鎮壓,以致從日據時代以來的台灣愛國主義傳承為之中斷。「保釣運動」一代多為知識分子,雖然在政治上也思有所振作,但在與大陸隔絕,又在美日勢力絕對性的壟斷下,主客觀條件不足,而欲振乏力。

「保釣運動」是美日強權以霸權主義教育了我們的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雖然,保釣一代對國民黨有不同的態度,而有支援官方的「反共愛國聯盟」的成立。但是,要感謝李登輝執政,十年來,竟然以皇民化的殖民地主義侮辱中國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再加上大陸的開放改革,迫使著「愛國必須反共」的「反共愛國聯盟」,也只好簡稱「愛盟」,「反共」不見了。

瓊恩兄本來就是保釣的積極分子,想當年也曾壯懷激烈,是一個有尊嚴的中國人,又如何能忍受李登輝對中國民族的侮辱?瓊恩兄會參加反對陣營的《海峽評論》和「中國統一聯盟」,除了秉持他愛國主義的良心外,恐怕還是要感謝李登輝對中國人的侮辱。

「五四運動」喊出了「中國的土地可以征服而不可以斷送,中國的人民可以殺戮而不可以低頭」的口號,雖一時不能成功,但是,八年抗戰的中堅領導幹部多是五四的一代;「保釣運動」,我們喊出了「誓死保衛釣魚台」的口號,也一時不能成功,但今天台灣反獨愛國主義的中堅卻多是保釣的一代。保釣的一代是否能夠如同五四一代完成抗戰勝利一樣,完成祖國和平統一的歷史任務,這也是歷史對我們的考驗。

但是,我們和五四一代最大的不同是,五四一代所看到的中國,那是烏雲密佈的黑沉沉的天,那是看不見前途的灰茫茫的路。那是一個被迫吞食鴉片的民族,那是一片任人蹂躪的山河,哀鴻遍地,遍地哀鴻!比起五四一代,我們實在太幸福了。我們看到的中國,那是一個沒有帝國主義肆虐的神州大地,那是一個全國都是工地欣欣向榮在建設中的祖國,那是一群即將走出貧窮落後的全球五分之一的人類,那是征服長江、征服黃河的英雄的中國人民,那是一條滿身巨創而即將起飛的巨龍!

瓊恩兄將他的大作結集出版,要我寫序,寫序實不敢當。瓊恩兄的大作談的都是國家民族的大問題,好些都是在《海峽評論》上發表的,所以,我趁這個機會把我認識的瓊恩兄和《海峽評論》向大家做一個簡單的介紹。

王曉波1998年2月18日於台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