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需要儒學 儒學需要創新

牟鍾鑒
(中央民族大學教授)


人與自然的緊張達到嚴重程度

孔子和儒學在歷史上長期備受讚揚﹐在本世紀大部分年代又遭受譴責。80年代以來﹐儒學作為一種現代國際文化思潮正在以新的面貌悄然興起﹐逐漸成為流行的顯學之一。儒學的盛而轉衰和衰而復興﹐都不是少數人的作為造成的﹐從根本上說﹐它是社會對文化進行選擇的過程和結果。

中國和東亞的歷史選擇了儒學。以家庭倫理為基石的儒家仁禮之學最符合東亞傳統家族社會和自然經濟的國情﹐所以儒學從諸子百家之中脫穎而出﹐兩千餘年間居於思想正宗地位。歷史又作了第二次選擇。當本世紀東方家族社會崩潰﹑自然經濟轉向商品經濟﹑傳統社會開始其現代化進程的時候﹐東方選擇了先進的西方文明。儒學的陳舊形態不能適應變革的時代﹐所以遭到猛烈批判。但是東方也沒有拋棄儒學。儒學的深刻智慧和民族特色使它在思想的暴風雨中保持了生命的根系與合理的內核﹐嚴厲的外部衝擊變成了一次儒學再生的洗禮。本世紀末﹐歷史又進行了第三次選擇。當中國和世界現代化進程中出現了人性的失衡﹑人文的失落﹑人際的緊張﹑人與自然的對抗時﹐儒學的精華顯露出它對治的功能和未來的價值。於是儒學被重新認識和評估﹐受到世人廣泛的關注。這一次選擇是世界性的。十年間三次在北京舉行大規模的國際性的紀念孔子﹑研討儒學的大會﹐便是最好的證明。時代的需要比多少宣傳家的鼓動要強勁百倍。時代急切地需要儒學﹐時代也在熱切地呼喚著儒學。

從內部因素說﹐儒學源遠流長﹑博大精深﹐有深厚的民間根基和強大的文化吸納力﹑輻射力與凝聚力﹐並且有與時俱進的綜合更新的創造精神﹐所以能夠打而不倒﹑批而不臭﹐以其超時代超地域的普遍價值傳承不絕﹐今天它能夠在保持自身特色的同時廣泛吸收現代文明的營養﹐以嶄新的姿態回歸中國﹑走向世界。

從外部條件說﹐處在世紀之交的人類社會﹐面臨著巨大的挑戰﹐需要尋找大智慧大學問來重新確定發展的方向。人們嚮往著和平與安寧﹐經濟全球化的加快使「地球村」日益成為現實﹔然而社會對抗﹑族群衝突和戰爭破壞又在折磨著人類﹐鬥爭哲學和冷戰思維仍然有很大的市場。人類在享受著經濟發展和現代科技的成果﹐卻在更大程度上成為金錢的奴僕和科技的附庸。資訊﹑交通﹑傳播媒體的發達﹐使世界性交往變得快捷方便﹐但是人們心靈的隔膜﹑感情的疏遠似乎有過於以往。本世紀是人類社會發展最快的一個世紀﹐但也是對自然生態環境破壞最嚴重的一個世紀﹐人與自然的緊張達到嚴重程度。事實證明﹐這些問題的解決單靠西方已有的文明是不夠的﹐還必須依靠東方的文明特別是儒學的睿智和遠見。西方近現代文明已經主導世界潮流數百年﹐其長處是進取創新﹐其弊端是功利強權。本世紀兩次世界大戰﹐戰後長期的冷戰﹐冷戰結束後發生的科索沃軍事衝突﹐都是西方文明的產物。這使人們在讚美西方文明偉大成就的同時又不能不懷有深深的憂慮﹐這是一個東方人的感受。西方文明有很強的反省意識﹐包括西方在內的當今有識之士﹐迫切感到人類需要超出西方文明﹐建設21世紀的新文明﹐這種新文明應當是東方文明與西方及全人類文明的融合﹐儒學必定是其中的重要資源﹐因為儒學貴仁重德的人生觀﹐主和尚通的人際觀﹐天人合一的宇宙觀﹐恰恰是醫治現代社會病態的良方佳藥﹐與西方文明有著強烈的互補性。下個世紀的人類如果要走和平與發展的道路﹐必須向孔子和儒家學習。

儒學自身也要有所更新和創造﹐才能適應變化的時代。仁學是儒學的精華﹐最具有潛在的普世性和現代性。現代儒學應當建立在仁學的基礎上﹐又有所發展﹐我們不妨稱它為新仁學﹐這個新仁學正在建設中。依我的見解﹐新仁學的理論可以概括為﹕「一個中心」﹑「兩個理念」﹑「六個層次」。

人是目的 不是工具

「一個中心」就是以人為中心。人是目的﹐不是工具﹔人是主體﹐不是附庸。各種社會事業﹑物質財富和創造發明都是為人服務的﹐人的生命﹑幸福﹑人格應得到充分的尊重。孔子得知馬廄起火﹐便問﹕「傷人乎?」不問馬﹐他首先關心的是人的生命安全。孔子又說﹕「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主張充分尊重個人的志向選擇。孟子說﹕「行一不義﹐殺一不辜﹐得天下而不為也」﹐人的生命是至高無上的﹐任何人不得藉口社會事業的需要去故意傷害它。「仁者﹐人也」﹐馮友蘭﹑張岱年先生稱之為人的自覺。為了人﹑尊重人﹐這是儒家仁學的真精神。新仁學的中心思想就是維護人的價值﹑人的尊嚴﹑人的利益﹐使人性得到回歸和昇華。

「兩個理念」就是「仁者愛人」與「和而不同」﹔前者是做人的原則﹐後者是人群關係的原則。

「仁者愛人」要求人們具有人類的同情心﹐孟子稱為惻隱之心。人在愛之中誕生成長﹐社會群體由於愛的維繫得以存在發展﹐所以愛心是偉大的﹐沒有愛心的人不能成為有道德的人。孟子主性善說﹐荀子主性惡論﹐實際上人性是善惡混的﹐因為人性之中包含著獸性﹐群體利益與個人利益又一致又矛盾。但是人可以去惡為善﹐因為自愛與愛他可以統一。孟子說﹕「愛人者﹐人恆愛之」﹐我們還可以加上墨子的話﹕「兼相愛則交相利。」這就是愛的相互性和現實性。新仁學強調愛與利的結合﹐把互愛落實到互利上。仁愛體現為忠恕之道﹐其恕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是仁愛的最低標準﹐其忠道「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則是仁愛的更高要求。實行忠恕之道﹐人才能過上真正人的生活。

「和而不同」是忠恕之道在處理人際關係上的表現﹐它既承認和尊重人群的多樣性﹑差異性﹐又主張人群間的和諧相處。「和」表現了一種平等﹑民主和文明的精神。「同」則是強迫性的一律﹑服從﹑迎合﹐它是等級制的產物。強迫不能成功﹐便導致「鬥」﹐即對抗﹑互損。「同」與「鬥」都是人際關係的不良狀態﹐與現代社會的健康發展相違背。「和而不同」要求人們之間起碼要彼此尊重﹐不要互相傷害﹔更高的要求則是攜手合作﹑優勢互補。新仁學的「和而不同」要引入「公平競爭」的觀念﹐使人際和諧成為動態的有生氣的關係﹔同時使「和而不同」從一種道德理念擴展為一種文化理念和政治理念﹐即在道德上主張和諧相助﹐在文化上主張多元發展﹐在國際政治上主張和平談判與和平共處。新仁學還主張以「感通」求和諧﹐周易﹕「感而遂通」﹐感通就是溝通﹑對話﹑理解﹑合作﹐不帶強制性的交流與感情的接近﹐沒有感通﹐不會有真正的和諧。最近土耳其大地震﹐希臘人民捐棄前嫌﹐熱情救災﹐遂使兩國緊張關係解凍﹐這就是感通的結果。

「六個層次」是指個人﹑家庭﹑社會﹑國家﹑人類﹑自然界。新仁學要求「明體達用」﹐把仁的精神從個人逐步向外推廣﹐貫穿於上述六個生活空間。

新仁學對於個人來說﹐就是盡性成己之學﹐使一個自然人成熟為一個文化人﹐成為有人格﹑有涵養﹑身心俱健的人。孔子提出「仁﹑智﹑勇」三達德﹐作為健康人格的三要素﹐孟子提出「仁﹑義﹑禮﹑智」四德作為修身的內容﹐並且以「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的大丈夫氣度﹐作為獨立人格的成熟表現。《中庸》提出「盡性成己」之說﹐認為一個人應努力發揮本性中潛在的德性與能力﹐充分實現自我價值。在才性諸要素中﹐德性是人格發育的基礎。而近現代教育﹐突出發展了人性中才智的成分﹐忽略了德性的培養﹐造成人性的畸形﹐必須予以糾正。

人與自然 共生相依

新仁學在家庭問題上主張家庭的和睦與穩定。家庭是社會的細胞﹐是兒童成長的搖籃﹐是成年人生活的基地﹐是老年人休養的地方﹐具有和樂人生﹑緩衝社會矛盾的功能。東方有著重家庭﹑重親情的傳統﹐與儒家倫理密切相關。傳統家庭倫理需要改革﹐但不能斷裂。去其封建家長制與男女不平等的糟粕﹐存其「父慈子孝」﹑「家道和順」﹑「互敬互愛」的精華﹐用以糾正現代社會出現的婚姻多變﹑老少冷漠﹑家庭解體的偏差﹐有利於人類的進步。如果家庭充滿了愛﹐從家庭走出來的人也容易愛社會愛他人。

新仁學的社會觀是群己統一論和積極入世論﹐主張既要解放和尊重個性﹐又要關心群體﹐以社會事業為重。孔子提出「修己以安人」﹑「博施於民而能濟眾」的人生目標﹐爾後發展為儒家「修齊治平」﹑「內聖外王」﹑「經世致用」的傳統。《禮記.學記》提出「敬業樂群」的理念﹐可以成為新仁學的處世之道。「敬業」要求人們誠於事業﹐忠於職守﹐認真做事﹐遵守職業道德﹔「樂群」要求人們善以待人﹐樂於助人﹐和美群體。給大家帶來快樂的人﹐自己才有真正快樂。

新仁學的治國論有三個基本觀點﹕一是「民貴君輕」﹑「民為邦本」﹐這是具有人民性的思想精華﹔二是「為政以德」﹑「德主刑副」﹐主張實行仁政﹐反對專制暴政﹔三是管理者「以身作則」﹑「為官清廉」﹐主張選賢與能﹐使德才兼備的人居於高位。儒家政治論的真精神與現代民主政治的理念是相通的﹐但忽視法治建設﹐所以新仁學的仁政應用現代民主與法治的思想加以彌補。

新仁學的人類觀便是天下一家﹐世界大同。孔子認為「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孟子主張「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如一個大家庭﹐人類彼此應骨肉相親﹐痛癢相關。《禮運》更提出「天下為公」的大同理想。現在的人類不是沒有愛﹐只是把愛限制在狹小範圍內﹐不能泛愛眾。有些人或許可以愛家庭﹐推而廣之愛本族﹑愛本國﹑愛本教﹐卻不能再進一步去愛他族﹑愛他國﹑愛他教﹐甚至用仇恨別的族群來表達對本族的愛﹐因此不少地方存在著族群仇恨與衝突﹐這是人類的悲劇。人類相愛相利﹐則共同和平發展﹔相仇相害﹐則共同忍受折磨。世界大同的理想仍然很遙遠﹐但是人類共同的利益已經開始大於他們之間的分歧﹐人類應該也必須學會和平共處﹐用和平手段解決分歧而不訴諸武力﹐這是可以做到的。香港和平回歸中國便是證明。

新仁學的宇宙觀便是天人一體論﹐把宇宙看成一個大的生命體﹐人與自然界有共生相依的關係。儒家提出「仁者與天地萬物為一體」的理念﹐認為人的作用是「贊天地之化育」﹐是「為天地立心」﹐幫助自然萬物健康活潑地生長發育﹐決不是去征服自然﹑破壞環境。此一體之仁乃是源自本性﹐發為愛物之心﹐人應該培養這種熱愛自然﹑熱愛生命的感情。這是一種偉大的生態哲學﹐它不僅可以協調人與自然的關係﹐又可以改善人性﹐從而改善社會。

時代需要儒學﹐它為儒學的發展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機遇和廣闊的舞台﹔儒學需要創新﹐只有創新的儒學才能走近現實生活﹐推動社會前進﹐在世界多元化的文明發展中發揮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