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扁不會自殺,你呢?

石之瑜(台大政治系教授)


人我分際的不能容忍

晚報頭版的新聞內容在近一年有很大的轉變,主要就是關於自殺的報導大幅增加,而且像是一家人集體自殺的新聞都不只一次登上首頁。在過去三年,比較聳動的是親屬相殺的新聞,其中比較更駭人聽聞的是配偶相殺或直系血親之間的相殺事件。這兩種形式的殺人都很恐怖,但性質不同。為什麼在李總統執政最後四分之一的期間內出現那麼多血親相殺,而在阿扁執政的第一年,則明顯轉為以自殺為主的故事?

殺人與殺血親的意義自然不同,殺血親與自殺的意義也不同,但有一點分析上的共同起點,那就是殺的行為反映出一種對人我分際的不能容忍,故訴諸肉體上的極端毀滅行為,泯滅掉人我的分際,使得因為這個分際所帶來的威脅,徹底消失。殺人與自殺同時都是一種權力的攫取與懦弱的逃避。殺人者藉由消滅他人來主張自己在人我關係中的絕對優勢,但也代表自信心過於薄弱,無法處理死者與我的差異,自殺者藉由自我終結來抗拒外在的壓力,從而否定了任何其他存在的形式對自己有掌握之權,厥為至高的權力聲明,但也表示自己處理不了壓力而尋求絕對的逃避。

但殺的行為因其對像不同而有意義上的重大區隔。殺人者往往反應的是焦慮的情緒,所謂焦慮,是對恐懼的一種預期,即感覺有令自己害怕的事要發生,但不知道是什麼事,或不知道什麼時間、地點。自殺者則通常處於極度憂鬱沮喪的狀態下。殺人者的情感是氣憤,自殺者則是絕望,前者表達的是對自己的不滿,自殺則是對外在環境的控訴。對自己的不滿會令人不安,擔心他人與自己的差異會揭露自己的空虛,所以演變成侵略性的殺人行為。愈是痛恨自己的人侵略性愈高,則血親間的相殺象徵最強烈的自恨。相反的,自殺者卻是對環境的絕望,則與外在世界的訣別就成為對這個世界最嚴厲的懲罰,代表環境的極端不公與墮落。

在李登輝總統主政的12年間,有步驟、有計畫地升高社會上自恨的氣氛。從發表《生為台灣人的悲哀》開始,李總統強力推動台灣人的悲情意識,強調受壓迫的歷史進程。這個龐大的自恨工程能夠風起雲湧,當然也與台灣受日本殖民有關,也與中國內戰及美蘇冷戰有關,使得生在台灣的人有一種失去自我的空虛,李總統稱這個現象為「場所之苦」。他更進一步將自己所領導的中國國民黨描繪成外來政權,所有與他親近的政治戰友,最後都與他反目成仇而遭整肅。事實上,李總統本人就活在一個不斷自我否定的歷史中,他原為日本人,瞧不起中國,後來變成中國人;他原本加入共產黨,後來又揭舉反共的大旗成為國民黨員;他向往日本,但嚴厲批判日本;他同情台獨,但又堅拒自己是台獨主張者。

台灣 焦慮之島

李總統是日本文化的愛好者,認同日本軍國主義精神;他受美式教育,凡事喜歡用自由主義的觀念來鋪陳;他被國民黨拔擢栽培,浸淫在龐大的黨產與黨機械之中。但是,美國人把日本打敗了;日本與國民黨有八年血戰與南京大屠殺之仇;國民黨受美國頤指氣使,不敢稍有忤逆。他自己的三個主要認同之間充滿矛盾與對抗,剛好是台灣社會的寫照。李總統出現了強烈而經常的自我否定傾向,注定掀起台灣社會中人民相互否定的風潮。這是他主政後期造成社會瀰漫焦慮的重要原因,甚至有著名英文大眾刊物以焦慮之島形容台灣。

應該說,李總統的自恨與台灣社會的自恨是不可分開的兩個心理過程。這種自恨表現成社會上的抓台奸氣氛,造成人人都有受迫害意識,「被打壓」不但是政治人物藉以自侃的流行語,甚至已經成為社會日常用語。這種處處有敵人的心態,造成社會關係的退化,短短幾年間,人際交往高度地受到功利化、物質化、暴力化的影響,訴諸某種暴力乃是理所當然的一種行為選項。俟總統選舉在1996年舉行之後,政治化的人際交往滲透到了每一個家庭,而就是從1997年開始,直系血親相殺的事件,源源不絕地搬上晚報頭版。

好在2000年的大選中,代表分離主義陣營,象徵被壓迫的本土勢力的陳水扁當選總統,他以台灣之子的姿態宣稱台灣人民已經不畏威脅與恐懼站了起來,滿足的台灣人民給了他超過80%的支持度。然而,在權力高峰上的他,卻沒有帶給社會大眾一種幸福的感覺。他一再地表現成自己的權力不足;抱怨憲法沒有給他充分的授權,指責在野黨利用國會杯葛他;怪罪舊官僚體系不配合他;感歎內閣閣員能力不足以擔大任。他不斷透過宣傳要百姓對他放心,卻一再又試圖動員百姓來幫助他爭取更大的權力。

老百姓不感覺自己犯了任何錯,甚至相信自己不畏威脅恐懼而選擇總統的權力已然顯現,卻受到在政治不安、經濟蕭條方面的懲罰,這懲罰極其嚴厲,因為人們對政府的無能簡直無法解釋,對站在權力頂峰的人感歎權力不足不能感同身受,對自己已經代表台灣人民站起來的讚揚不能落實。爭權力爭到牛角尖的政府,一再地在口頭文字上針鋒相對,卻在情感上體會不了民間的絕望之情,何以致此?

政黨輪替 擇肥而噬

民進黨與扁政府對權力的期盼與掌控之間出現矛盾。他們期待自己還有更多的權力可以抓住,先是各部會,接著各種委員職位,再來是銀行與各種公益團體,還有國營企業的肥缺待更替,甚至連私人機構如私立學校都可以染指。在民間經濟大餅迅速萎縮的同時,扁政府還有層層不窮的職位沒有政黨輪替,所以阿扁自己覺得權力資源尚待進一步累積,怎麼體會民間是處在資源大量消失的恐懼之中。於是,扁政府也不可能有效迅速回應於民間的需要,則民間一度引頸而望的紓困,到頭來皆淪為臨時急就章,一兩天之後就束諸高閣的所謂方案。任何陷入經濟困境的民間人士往前望,無不感到前景模糊,人們甚至已經不知道有麼可以期盼。有的人試圖往大陸發展,立刻受到政府的騷擾,騷擾無效的時候,當事人的忠貞就會遭政府質疑。

一個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的社會,在以為自己已經展現最高意志的當兒,失去了努力的工作目標,從最喧囂的歡呼中,跌到了沒有未來的絕境之中,那些帶著孩子自殺的父母一定已經極端絕望了,甚至不相信下一代還有機會。是誰把他們連期待的能力都一起剝奪掉了呢?阿扁的答案是,因為他把外交與兩岸關係處理得太好了,所以人們才會把眼光放到暫時解決不了的經濟問題。看來,阿扁是不會自殺的人,那就只好讓我們老百姓繼續死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