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前身後事

懷念我的父親

黃逸民


鴻飛那復記東西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二十多年來,我與父親相處的時刻很少。一九七八年我在澎湖服完預官役後第二年旋即出國留學。十年後,我回到台灣自行開業,從事建築師的工作時,他已移居大陸北京。去年九月,聽說他在巴西旅行中動過心臟手術已回北京,我立刻去看他。二年之隔,龍鍾的老態已取代了昔日豪邁的步履,顫抖的兩手幾乎癱瘓了每日的筆耕,不禁悲從中來。也許知道自己的生命有如風中之燭,隨時可能熄滅。於是他問我有什麼事可以幫忙,他願意作最大的努力。我回說十多年來,在你當人大常委時,我都不曾有求於你,何況現在你已退隱在家呢?我生性淡泊,尤不喜喧嘩的政治環境,我們活得辛苦但誠實心安。他沒說什麼,只提到剛在休士頓看到我的女兒幼黎已經亭亭玉立,快高過他了。舊歷年前,我與他通電話,他告訴我會在清明節前回台灣,祭拜祖母,了卻心願。不想在三月五日夜間心臟病發去世。

這次到北京,因小人作梗,我無法進入十多年來他居住的房子,看看他平日起居作息的客廳、書房及臥室,心中難免十分愁悵。只能徘徊屋外,踟躕在崗哨四處的步道上,看到屋角前院十數枝父親手植的玫瑰花,原本應該是春寒料峭的北京午後,新芽未吐,枝葉寥落,一派蕭瑟景象。走道對角轉彎處,他曾經告訴我是朱德元帥的故居。我想像他每日早晚散步時,心中是否想起愛格尼斯.史沫特萊女士所寫的《偉大的道路-朱德的生涯和他的時代》裡,朱德在四十八歲時毅然決然追尋中國共產黨的悲壯情懷以及他對中國人民無私奉獻的偉大風範呢?當他每一次向不可能挑戰時,心中到底是什麼力量在支撐著呢?我曾經不只一次問他「你不累嗎?」

十年前,他托老友魏先生捎來長信,談到他剛看過的電影,談到他的寂寞,也談到他早年性格中的浪漫,以致造成對家人的傷害,希望我們之間的一切,可以冰釋。魏先生後來轉達他對我沒能回信的耿耿於懷。事實上,我動筆多次,投郵的時刻又覺不妥而未能寄出。等到噩耗傳來,已覺天人永隔了。

就像樹葉逐漸變黃,最後悄然地落下。這次他真的從我的生命中離去了。電話的另一端永遠再也不會響起熟悉的聲音。山圍故國週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一些足以冰釋所有的誤會,足以彌補深邃鴻溝的機會,都已消失。帶著逐浪的心潮,在北京八寶山公墓的告別式後,我帶著他的骨灰,搭乘向南的澳航班機,飛越一望無際的黃淮平原,飛越長江三峽,飛越台灣海峽,回到他出生的地方。

歲月消磨些許尖銳稜角

三月三十一日早上舉行的追悼會前,我想簡要地敘述在鴻飛哪復記東西的日子裡,我們父子生命交會時所留下的雪泥鴻爪,以表達我最深沉的哀痛及懷念。

父親從小離家,赴日求學,極少有機會享受家庭的天倫經驗。性喜交友,在朋友之間相處如魚得水;但面對子女,常顯得笨拙而無所適從。一九六五年,我參加高中聯考,父親時任台東縣長,他自始不曾在言語之中表達關心,只忙著政務。放榜前夕,卻私自由辦公室打電話給當時台中市長張啟仲先生,請他秘書代為查詢,可見他心中其實十分焦慮。消息確定後,他還是裝作若無其事一般,照樣下鄉視察。偶而出國旅行捎回家信中,才見到他以文字表達對子女的期望。一九六六年,應美國國務院之邀,與郭雨新先生訪美。在張旭成先生作陪下,參觀紐約的哥倫比亞大學。家信中,他希望有一天,他的子女能有機會到哥大深造。後來姊姊到日本早稻田大學,我則在美國兩所大學修完碩士學位,但總與哥大無緣。今年元月,我去美國看女兒幼黎,得知她剛收到哥大的入學邀請函,我就說你不妨打電話給阿公,讓他知道也好。

高中期間,每逢寒暑假開始,我常有機會坐他的便車回台東。他習慣沿途拜訪各地縣市長及老友。我因之也見過不少當時的政壇人物。他們把酒言歡,或啜或飲,議論時事人物,渾然無黨派之異。比之後來,我在台灣遇到幾位政壇人物動輒以「你父親是統派,我贊成台獨」做為開場白,殊令我心中不快。

父親性格極富英雄主義色彩,雖因之博得某些人的激賞,但於一般之人情世故,則頗為粗疏。一九九三年,他因心律調整器時限已到,回台灣林口長庚醫院住院診療。出院時我與弟弟到櫃檯結帳,長長的費用明細最後一欄下護士告訴我們王永慶董事長交代一切費用全免。我們雖然負擔得起,但對他的援手仍然感到出乎意料。多年來,我耳聞長庚的張昭雄醫師以及楊瑞松醫師經常在赴大陸開會之際,來電關切父親的身體狀況。王董事長在環保問題上與父親曾有不同立場。在回家的途中,我提醒父親務必回信答謝。他回信後,王董事長立刻回函相邀又慨贈《深耕》一書。王先生的慷慨援手、義助他人,當不止此事一端,但未見報章披露,更令我們點滴在心頭。

喪禮過後,統戰部交給我父親逝世前不久給他們的一張便條,抬頭是「我欠中共三萬個債,二萬個情。」內中提到此次中共當局慨然支付他在巴西手術之高額費用:「中共當局這種作法若說像其為統戰故伎,我認為太不公平,試想我投身於祖國大陸參與環保建設以來即多予痛斥,參與議壇更是反對多於贊成,成為執政者一個麻煩的存在,應系欲棄之唯恐不及的人物。況且我棄政歸隱徒存無用賤軀的老人毫無剩餘價值的茍全殘命者,然中共仍不惜動用厚資伸手支援,不無讓我驚奇,不得不對之感激。」「除了感激不已,還能說些什麼呢?」適時的援手,兩次來自立場相左的一方。從政數十年,歷經起伏,也看盡政壇冷暖,歲月的浪潮,畢竟些許消磨他尖銳的稜角。

回到了中國大陸

一九八五年,美麗島事件後,他轉道新加坡來美。告訴我他對台灣政壇的無力感與灰心,加上心臟手術後感受天命無常,想在有生之年回中國大陸,看看青年時期住過的地方。我因覺得此事過於冒險唐突而反對。且在那裡由誰來照顧他生活起居呢?何況這是一條不歸路;去了就不能回台灣。他在不歡而散中離開,手中只帶著摯友趙先國慨贈的單程機票,由日本轉道上海。他的動機十分單純,後來的禮遇與加諸的頭銜則非始料所及。撫今追昔,我並不後悔我的反對,但頗不齒台灣某些台獨人物以粗糙的背叛民主運動角度,作為詆毀的藉口。他在台灣從事的政治活動,也未嘗以台灣獨立作為最終目標。他生於台灣,求學日本,在中國大陸抗日期間度過青年時期。生平知交,一路走來,始終如一的,不乏外省籍者。這些背景,使他無法接受狹隘的外省本省的統獨觀念。對中國人民的關心,被粗暴地冠上統派帽子,我想是不適宜的。

北京的遺體告別式中,我望著他仰臥的冰涼遺體,這些生前身後的事一一浮現在腦海裡,知道我最悲痛最懷念他的時候還未到來。他繫著我前一天才去市內購置的領帶。二十多年前我結婚時,他幫我打單結的領帶並為我套在脖子上。我們父子難得有如此接近的身體接觸。如今在他大去之後,我只能十分抱歉地以他不習慣的溫莎結為他繫上。我把視線從他的遺體移開,以免淚水奪眶而出。把思緒拉回到高中時期讀過的卡繆的《異鄉人》,我如今終於瞭解,他對母親逝世消息的緘默,有著更深層、欲哭無淚的悲痛。在悼祭的行列中,我見到父親晚年在北京的至友閻明復先生。閻先生在天安門事件後隨胡耀邦下台,仍致力於環境保護工作。抱緊我的雙手,他說:「你父親過年前還答應我當環保顧問,他特別提到渤海灣污染整治要注意的事,腦筋還清楚的很哪!」我望著面前這位曾經叱吒風雲的統戰部長,有著寬厚慈祥的面容和柔和的聲音,百感交集。一生風雨的伏櫪老驥,在傷逝中,眼角仍不免泛著淚光。

八寶山儀式後,我收到一份黑色皮面紀念夾。內頁右邊是橄欖葉襯托著父親的照片,左邊則寫著法國大文豪維克多雨果的話「死亡是最偉大的平等,也是最偉大的自由。」「因為我不能為死亡佇足等候,他乃慷慨為我停下,馬車上只乘載我倆和永生。」

我真希望死神像艾蜜莉.狄金生女士筆下如此體貼、友善,那麼父親死後將坐著馬車開始另一段愉悅的旅程。至於他的骨灰,我將依遺囑撒在大海之上。隨著浪潮,逐漸擴散,這些骨灰終將流到台灣、日本以及中國大陸。

末了,我要特別感謝中華人民共和國,在他生前給予持續而細心的照顧,容忍他的率性與直言,在他死後,以隆重的儀式,向他告別。滯留北京奔喪期間,統戰部、國台辦治喪小組工作人員對我們家屬無微不至的照拂,我們將永遠銘記在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