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憾以終的農民革命家

黃順興長留民主鬥士典範

耿榮水
(長城文教基金會執行長)


抱憾以終

三月六日傍晚我在澳門機場旅館過境,突接《中國時報》記者楊憲村來電,告以黃順興已於五日晚間九點因心臟病突發猝逝於北京,要我表示看法。我聞訊如同青天霹靂,一時竟不知從何說起。猶記去年十月間,我到北京探視黃老,兩人漫步於北京植物園,談到兩岸僵局未解,世事如麻,黃老憂心如焚,我安慰他:「你已為兩岸民主與台海和平奉獻了一生,歷史自有評價,何苦再為國事傷?你當前最重要的是好好保重身體,至少再活個十年!」黃老聞言,頗感不服說:「怎麼才十年而已?至少要活得比李登輝長!」我自知失言,趕緊更正說:「最好能活到一百二十歲!」,兩人相視而笑。孰料不但活不上十年,竟然一年不到就遽然而逝,留下一連串的遺憾與不樂意。時也?命也?似乎只能歸諸於天意了。

說黃順興抱憾以終,並非誇大其詞。我從七○年代末期和他結識,交往廿多年來,深知他人生每一階段的心境和感受,他在晚年不論於公於私,都令他十分煩惱,日子過得表面平靜,如同一般退休的老人,其實內心痛苦寂寞,很不快樂,只賴偶爾從台灣來北京探視他的少數知心好友,促膝長談,才能稍解他的鄉愁與對時事的關懷之情。

黃順興的第一個遺憾是他以畢生心血奉獻的台灣民主改革運動,最後竟質變為台灣獨立運動;原本是波瀾壯闊的反專制、反獨裁的民主化過程,最後竟被利用為本土政客的奪權工具。對個性耿直、信仰忠純的黃老而言 ,這是情何以堪,又是如何的難以接受?因此,當前年三月十八日台灣總統大選揭曉,國民黨垮台,民進黨奪得政權,黃順興並無多大的喜悅,反而憂心台海和平將更難維持。事實證明,陳水扁執政二年來,兩岸僵局並未打開,台灣人民還是生活在不可測的未來,雖不至於遑遑不可終日,終究難以安枕。

「道不同不相為謀」

從五○年代末期開始,黃順興追隨台灣民主運動前輩,包括李萬居、吳三連、郭雨新、許世賢、李源棧、郭國基等人從事黨外民主運動,動機很單純,目的只為了反對國民黨的一黨專政,追求台灣世代的自由與民主,當時並無統獨的爭議,甚至根本沒有任何所謂「本土化」的意識。直到七○年代末期「美麗島事件」的衝擊,加上海外台獨勢力的介入,國際分裂中國陰謀的結合,才使得台灣的反對運動開始起了本質的變化,黃順興也因不適應而逐漸與反對派陣營疏離,終導致於後來的分道揚鑣與水火不容。每談起這段陳年往事,黃老總無限感慨,只能以「道不同不相為謀」來自我解嘲,並無絲毫的權力失落感與未能分享政權的哀怨。

從這個角度看,黃順興追求台灣民主的器度與格局,是遠遠超過黃信介、康寧祥、許信良、施明德等後輩民主人士的,更遠非陳水扁、呂秀蓮、謝長廷、張俊雄等當今權貴之流所能望其項背。至於曾與黃老有相當交情,甚至曾一同出資共組農產公司的李登輝,在黃順興眼中,只是一名政治幸進者和「權力使人腐化」的最佳例證而已。

捲入八九年「六四事件」

黃順興的第二個遺憾是他晚年意外參與中國大陸的政治,並一度捲入八九年「六四事件」的歷史洪流中,此事不僅凸顯了他不分黨派地域,絕不妥協的民主鬥士性格,更因他的出現而引發中國未來政治發展方向的深沉省思,包括西方民主在社會主義體制國家中的適性與需要性,亦即究竟什麼樣的政治制度才適合中國的國情,才是中國長治久安之道?這個連政治學者都難以回答的問題,黃老當然也尋不到答案,只能留給後代子孫去傷腦筋了。黃老雖未能找到中國政治發展的正確方向,但他在人民大會堂上發出的巨大民主聲響與對民運學生特立獨行的人道主義關懷,將永遠被廣大的中國人民所懷念。

可以說,黃順興是迄今兩岸民主運動發展的唯一歷史見證者,此一經歷彌足珍貴,後人從黃老生前的諸多著作與言行中,應可深刻體會出一位有著愛國主義傳統的台灣同胞,是如何在理想與現實,在希望與失望中艱苦地匍匐前進,只是他的孤寂與落寞,有多少人瞭解?又有多少人感同身受?

比較有趣的是,在兩岸同樣不為當道所喜,黃順興卻受到不同待遇。黃老早年在台灣幾度瀕臨被捕入獄的邊緣,女兒黃妮娜還曾受到三年感化教育的待遇,在政界廉潔自持,兩袖清風,不忮不求,經常有斷炊之虞,還一度在彰化溪洲養豬求生,沒過幾天安穩太平的日子。但晚年在北京寓居,中共當局並不因他參與「六四事件」而懷恨,仍讓他享有部級待遇,住在一棟超過一百五十平米的房子,配有一部奧迪座車,一位司機,每月還領二千多元生活費,日子過得雖然仍很清苦,卻是安定而自在的,可說是他一生中少見的享福日子。黃老曾笑著對我說:「看來共產黨還是比國民黨肚量大!」信然!

始終不改農民秉性

黃順興的第三個遺憾是他離散家庭與不幸的婚姻結局,此一原本屬於個人的隱私生活,卻深深影響他的問政情緒,加重了他的孤寂與悲劇人生色彩。早年在台東山區艱苦的墾荒日子,或因命運的安排,使得黃老陷入與元配姐妹的複雜三角關係漩渦中,這證明黃老是不善於處理兩性關係的,但如以那個年代的標準和世俗眼光,這並不算是什麼罪惡,或者是大多數男人都會犯的錯誤。只是黃老萬萬想不到,在晚年與元配婚姻破裂之餘,曾一同生活超過五十年的老伴,竟然會似真似假的出版自傳式的回憶錄《異情歲月》,書中充滿太多的虛偽與做作,卻博得不少讀者的同情與對黃老的批評,包括若干統派的昔日同志,都對黃老誤會甚深。為此,黃老不惜在北京與作者對簿公堂,最後終於獲得勝訴,洗清他所受的誣衊與不白之冤,只是為時已晚,傷害已經造成,徒留人間唏噓而已。

有一件事是黃老引為終生遺憾而不足為外人道的家庭隱私。他在去年秋天,寫了一封長信給他在美國的大女兒,娓娓道出他在一些子女眼中所受的委屈,並坦言他並非她真正的生身父親,而是另有其人。此一秘密竟能隱藏半個多世紀而不加辯白,真是人間奇男子。當黃老幼子黃逸農於九三年與黃老同游西湖即向我透露這件秘辛時,我還認為是同父異母子女之間相互的攻訐與誹謗,並不以為意。直到去秋黃老親自向我證實這件事時,我才恍然大驚,更加佩服黃老的大丈夫氣度與胸襟,自愧不如也。

黃順興原本系出身台灣彰化的農家子弟,身上流有中國傳統農民勤勞、淳樸與正直的血液,他意外走入政治,卻始終不改農民本性,他一生處於逆境,卻總是奮勇向上,永不屈服,他那追求自由、民主與倡言人權的鬥士性格,本質上與歷代農民革命家無異,只是生不逢辰而已。「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儘管留下那麼多的遺憾與不樂意,黃順興卻為兩岸人民留下民主鬥士的典範,而這一典範將是永生不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