課堂上聽不到的美帝國

Howard Zinn著/羅其雲譯


在伊拉克和阿富汗,美佔領軍挑起了戰爭。同時,它遍佈全球而橫行無阻地建立了無數的軍事基地和跨國公司,「美帝國」的存在是不容置疑的。它曾經極力否認,現在已轉變成全心全力而又無恥的擁抱這個概念了。

不管怎樣,這個「美國是個帝國」的念頭,一直要到我在二戰中參加「第八空軍隊」,完成轟炸任務回家的時候才出現。即使在我對所謂的「正義戰爭」的純潔性有另外的想法時,或是在看到廣島、長崎的慘狀之後,一面想著我親自轟炸歐洲城市的情形,我還是沒有把所有這些朝「帝國」的方向思考。

我當然知覺大英帝國和歐洲誕生的其它帝國,但從不把美國包括在帝國的行列之內。就在戰後,我在《士兵權利法案》之下進大學,學習「美國歷史」的時候,我發現教科書中有一章叫作「帝國主義的時代」。它總是不變的談論1898年的西班牙和美國的戰爭,和其後對「菲律賓」的征服。好像「美國帝國主義」只存在了這幾年。沒有對美國的擴張可能導致更大範疇的「帝國」-或「帝國主義」時期的一種延伸的觀點。

我記得課堂上的一幅叫做「西部擴張」的地圖。它表現的是美國人穿越美洲大陸的情形,那就好像是一場自然的,甚至可以說是生物性的現象。對所謂的「路易斯安那割賣」--那是對一片遼闊的土地的吞併,說的好像就是購買了一些空地。人們感覺不到,那一大片土地上,早就有數百個印第安部族在那生息,最後他們不是被消滅了,就是被迫背井離鄉,這就等於是我們今天所說的「種族清洗」。靠著這些,白人才能在那片土地上安頓下來,之後把鐵路建的四通八達,他們所稱的「文明」粉墨登場了,同時也開啟了之後殘酷的抗爭。

不但是歷史書所討論的「傑克遜式的民主」中沒有涉及,就是最流行的阿瑟。史樂辛吉的《傑克遜的時代》之書亦未觸及所謂的「眼淚之軌道」,就是那五支文明的印第安部落被迫穿越密西西比,從喬治亞州和阿拉巴馬州西行的死亡之旅,最後導致4000人死亡於途中。和內戰有關的在克羅拉多州的數百名印第安人遭受的「桑德溪屠殺」,卻被譽為如同林肯當局對黑人的「解放」。

這張課堂上的地圖的西南側,有一部分標為「墨西哥割讓」的地方。這是對1846年美對墨西哥發動的侵略戰爭的一個委婉的說法。那場戰爭使美國攫取了墨西哥一半的土地,也就是現在的加州和西南地區。那時的「天命呈現」後來成了一種普遍的說法。1898年美西戰爭的前夕,《華盛頓郵報》對古巴曾有這樣一種遐想;我們正直接面對一種怪異的天命;帝國的滋味讓人們的口中嘗出了竟然像是叢林中發出的血腥的味道。

在新大陸的橫行無忌,甚至包括對古巴的入侵,顯然都是「美國利益」的自然概括的範疇。到頭來,我們不是在1823年提出了《門羅宣言》,宣佈置西半球於我們的保護之下嗎?就在侵佔了古巴後,不一會兒,我們就對半個地球之外的「菲律賓」,發起了進攻。此時,「帝國主義」的稱號正扣合我們的行動。事實上,這場漫長而殘酷的戰爭,雖然歷史書上只是輕描淡寫的帶過,卻是催生了由威廉。詹姆士和馬克。吐溫為首的「反戰聯盟」。當然,所有這些我不是在教科書上學到的。

「唯一的超級帝國」終於顯現

這些從教科書之外學到的東西,逐漸地把支離破碎的歷史片段拼湊起來。一戰前近10年中,看起來好像是不經意的外交政策,導致了第一次世界大戰。事實是一連串的暴力干涉充當前聲:從哥倫比亞的手中奪得了「巴拿馬運河」的控制權;對墨西哥沿岸進行狂轟濫炸;派遣海軍進駐中美的幾乎每個國家;地面部隊派往海地和多明尼加。頗富盛名的「史美德裡。巴特萊」將軍參與了大多數上述的行動,後來曾經寫道:我是一個為華爾街打雜的腳色。

每一次我重溫第二次大戰以來的歷史,我深深地感到美國,它不只是另一個帝國霸權,事實上是世界上領軍的「超級霸權」。它一心要在核武方面維護和強化它的壟斷,它在太平洋上霸佔了許多偏僻的小島,逼迫當地的住民離去,把那些島變成了核武測試的了無生機的地方。在那位專門追蹤測試的核射問題的「大衛。布瑞特裡」博士的回憶錄《無處可逃》裡,他是這麼描述核試者離開島後的情形:輻射、污染,曾是遊人如織的沙灘現在是破損不堪,島上的居民就像是有著哀傷眼神的病人自我放逐了。緊接著太平洋的試驗之後,是多年來在猶他州和內華達州的沙漠,多達千次的核子試驗。

當1950年韓戰爆發的時候,我還在哥倫比亞大學當個研究生,專攻歷史。在我的課堂上,一點都沒有談到美國的亞洲政策。我找到《史東週刊》來讀,史東是當時少數幾個對當局出兵韓戰的合理性提出質詢的新聞從業者。那時我就看的很清楚,並不是北朝鮮對南韓的入侵引發美國的干預,而是美國想藉此在亞洲大地取得一個立足之地,特別是當時,共產中國已經建立了。

數年以後,當美國對越南的顛覆式的干預,演變成大規模而殘酷的軍事行動時,美國刻意畫出的帝國型像是再清楚不過了。1967年,我完成一本小書,叫做《越南:撤兵的邏輯》。此時,我已深深地捲入反戰的浪潮了。

在我讀到單尼爾。埃爾斯保冒險所提供的五角大廈的數百頁的秘密報告時,映入我眼簾的是「國家安全局」的機密通告,說明美國在東南亞的主要利益,就是赤裸裸的攫取「錫、橡膠和石油」。

不論是墨西哥之戰中棄戰而逃的情形,還是內戰中反徵召的暴動,再加上20世紀初的「反帝國主義」的團體,以及對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激烈反對,所有美國這些歷史上的反戰,都沒有達到如反對「越戰」的程度和規模。至少可以說,有一部分反越戰的原因,是因為瞭解到,並不只是越南這個小小的國家受到了威脅,而是有一個更可怕的帝國野心,隱藏在這場殘酷的戰爭背後。

美國在越南失敗之後,依然有好幾次的對外軍事干預,足以說明美國就是在其冷戰對手--蘇聯垮台之後,還是處心積慮的要在世界各地操縱,以保持它的霸主地位。所以我們看到了1982年對格蘭那達的入侵,1989年對巴拿馬的轟炸騷擾和1991年的第一次的海灣戰爭。老布什真的對海珊的進佔科威特特別揪心嗎?還是他要利用這個大好時機,插足於中東這塊盛產石油的地方?從歷史來看,美國覬覦中東的石油,始於1945年羅斯福任上和沙烏地國王阿齊的交易,美用兩艘海軍戰艦護駕了他的王國的成立。另外還有1953年CIA在伊朗推翻民主選出的莫薩德政府的策劃。基於此,上述問題就不難找到答案了。

帝國的「合理化」

911這場無情的攻擊肇因於對美國在中東和其它地方的擴張無盡的仇恨。就在這事件之前,根據恰莫爾斯。強生的書《帝國的傷痛》所述,國防部承認在美國境外有超過700個美國軍事基地。911之後,美國高舉反恐大旗,更多的基地建立起來了,規模擴大了:吉爾及斯坦、阿富汗、卡達的沙漠、奧曼的海灣、非洲之角,還有那些被收買或強制而建起來的種種基地。

當我在二戰中轟炸德國、匈牙利、捷克斯拉夫和法國的時候,我以為我們行動的道德基礎是無庸置疑的,我們是在和法西斯做生死決戰。當我聽到另外一位轟炸手,一位和我一樣喜歡讀書的朋友說,他認為那是一場「帝國主義者之間的戰爭」,我簡直驚呆了。他認為雙方都是受到「控制和征服他人」的野心的驅使。我們相互辯論,但最終無法達成協議,可悲又可歎的是,他不久就在一次任務中犧牲了。

戰爭中驅使士兵上戰場的政治人物和士兵雙方所持的動機是有差異的。我的動機是和許多人一樣的單純,對帝國主義的野心有些無知。我們只是想打敗法西斯,從而建立一個免於侵略,免於軍國主義和種族主義的理想世界。

美當局的動機被我的戰友戳穿,顯現的是另外一套。早在1941年,就已被《時代》雜誌,《生活》雜誌和《財富》雜誌的主人,非常富有的「亨利。魯斯」以一句「美國時代的來臨」描繪清楚了。他說終於等到了,讓美國「對世界能充分發揮它的影響力,不管是用任何手段或達到任何目的,只要美國本身覺得合適」。

我們不可能找到更坦白,更強勢的「帝國」的構想了。近年來,那些附和布什當局的知識份子身上也聽到一些迴響。強調這個「影響力」的動機是無傷大雅的,而「目的」不管是從路斯的原先設想或是後來人的說辭,都是「高尚」的,這就是所謂的 「帝國主義之光采」。小布什在他第二任的就職演說中說:將自由傳播到世界的任何角落……是時代加給我們的任務。《紐約時報》稱這篇演說「驚人地富於理想主義」。

美國這帝國是由兩黨共同孕育出的產物,共和黨和民主黨輪流來擴建它,加大它的光環,還將它不斷的合理化。威爾遜總統於1914年,也就是他轟炸墨西哥的那一年,告訴「空軍軍校」的畢業生,稱美國「將它的空軍和其它軍隊……做為一種文明的工具,而不是一種侵略的手段」。同樣地,克林頓總統於1992年告訴「西點軍校」的畢業生,也說道「你們在這裡學到的價值……可以散播到全國,也可以散播到全世界」。

對美國人民而言,確實對全世界也一樣,以上那些宣稱早晚會被證實為虛假的。那些說辭乍聽起來似乎很有說服力,但很快的就被那些恐怖至極的現實揭穿了,看看那些伊拉克人民血淋淋的屍體;那些被截了肢的美國年輕士兵們;還有那遠在中東近在密西西比平原的無家可歸的人們吧!

難道不是這種深植於我們的文化的,對帝國的「合理化」壓制了我們的良好的判斷力嗎?我們深信不疑的,「戰爭是保障我們安全必要的手段,擴張是為了確保文明」也因此該從我們的腦海中消失了嗎?難道我們不是來到了一個歷史的轉折點;在這個世界上,我們要擁抱一種新的生活方式,擴張的不再是我們的軍事力量,而是我們的「人性」?

(作者浩瓦特。辛恩〔Howard Zinn〕曾著有非常有影響力的《人民的美國史》一書。今年四月新出了一本《人民的美帝國史》,從此譯文可以一窺他著新書的心路歷程。此文原刊:http://www。alternet。org/module/printversion/81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