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的舊課綱與新課綱

趙瑤靖
(大學教授)


前 言

歷史課綱的辯論再起,又是一場漫天烽火蓄勢待發,這幾乎已經成了台灣的宿命了!

其實我們都很清楚,這個爭議根本就不只是甚麼歷史教育的問題,說穿了,這就是一場以歷史課綱為名,而其實質乃是為了建構新國族而發動的政治鬥爭而已。十幾年前,在李登輝的授意下,現代公孫弘,也就是扁政府教育部長的那位杜正勝,就開始了這個建構新國族的工程。其目的很簡單,就是要把台灣和大陸劃開,讓台灣和大陸成為本質上的「異己關係」,不管台灣曾和大陸擁有多少共同的歷史記憶,為了政治上的目的,無論如何都得把兩者切開。於是,乃有所謂「同心圓」之概念的出現,想要以地理的分隔來轉作歷史切割的工具。在這樣的目標指導下,我們的九年一貫課程與高中課綱,乃出現了先教台灣史,再教中國史,最後則是世界史的特殊模式。

舊課綱用殖民史觀寫台灣史

這種模式當然是極其詭異的。台灣史的內容包括了兩個部分,一個是史前史,另一個則是從十六世紀殖民國家經略台灣開始敘述,試圖描繪一部台灣遭到殖民國家蹂躪的歷史,而某種意義上,其實隱然把「中國」也視為是蹂躪台灣的一個「殖民國家」。有很多人從教學上說,這樣的描述方式,對學生的學習是會構成困擾的,因為對後一部分的台灣史而言,它如果沒有世界史的背景,根本就沒法瞭解這段歷史的來龍去脈。換句話說,這乃是一個去脈絡的歷史,美其名為從切近自己的角度出發,卻陷學生於莫名其妙的境地。這樣的批評我當然同意,但我覺得這樣的批評其實還根本沒碰到真正的問題所在。這樣歷史課本的教學問題,對當初設計這樣教材的人而言,根本就不是甚麼重要問題。去掉台灣的歷史脈絡,在這些人看來,也許根本就是他們想要的。在他們看來,「虛無主體」也許還是個不錯的東西呢!即使他們就算承認這樣的台灣史會帶來一些教與學的困擾,他們也會覺得比起那個不明說的用意言,不過只是技術問題而已。因此,我覺得我們的重點是要指出那個真正的核心問題。

真正的核心問題是甚麼呢?其實也很簡單,那就是要為台灣去掉「中國」的脈絡。如果說,這樣的歷史是由原住民來寫的,台灣現在住的多數都是原住民,那我也覺得很正常,可是偏偏它就不是,而是由「中華民國的教育部」所寫出來的,而且寫它的人也都是他們心目中「殖民者」的子孫,然而這幅圖像不讓人覺得詭異嗎?「數典忘祖」這個成語其實是不足以描述這幅詭異之圖像的,因為他們遠遠不是忘祖,而是把祖先們變成了殖民壓迫者,而壓迫的對象是誰呢?就是自己!這樣的荒謬圖像要怎麼形容,真的恕我辭窮,也許這就叫某種程度的「自虐」吧!這世上有誰會拿自己的祖先來開這樣的玩笑呢?

當然,我們也可以為他們設想一些辯解之詞,就像「清領時期」吧,清朝的統治者乃是外族,當時來台灣移墾的漢人,也就是他們的祖先,既然是在異族的統治之下,當然就是被殖民者啊!所以他們可以因此而振振有詞地說,除了當年跟隨鄭成功來台的那些祖先,在那短短的時間內,是在自己的治理之下,其它的時間,台灣的確是在殖民統治的鐵蹄之下,如此來看台灣史又有何不妥?更何況台灣的確是滿清割讓給日本的,是滿清對不起台灣,台灣人並沒有虧欠滿清啊!台灣正是因為在滿清的殖民統治下,所以才無力決定自己的前途啊!所以他們會以為這點恰好證明了用「殖民史觀」來寫台灣史乃是恰當的事。而且由於台灣的割讓,已經讓海峽兩岸同文同種的人斷裂成兩個個體,所以當國民黨政權退守台灣,並以光復大陸為職志時,台灣依然是在大陸政權的統治下,而無法決定自己的前途。這就隱含了兩蔣時代,台灣依然是在殖民統治之下的意思。換句話說,他們不但不會認為殖民史觀是錯的,反而會說我上述的批判正流露了殖民者的傲慢,不懂得「身為台灣人的悲哀」。甚至他們可以因而要求說,在台灣已經民主化,國民黨政權也本土化之後,就必須貫徹這樣的史觀,如此才能真實描述台灣的歷史處境。

這樣的辯解看起來似乎是有力的,但硬要把滿清政權當成是殖民統治,恐怕有違歷史常識吧!滿清是異族統治當然沒錯,但隨著此一政權的迅速與中國傳統同化,我們早就只以一個朝代視之,他當然不同於殖民政權,他也沒有以掠奪者的姿態,來強力支配台灣來服務於他的母體政權。還有更重要的一點,如同王曉波教授屢次指出的,台灣的先民在日據時期是帶著強烈民族主義之色彩的,而這所謂的民族主義,其歸屬乃是包括滿人在內的中國,就算因為割讓台灣讓台灣人對母土政權懷著怨恨,但這也不構成要把母土政權打成殖民政權的理由,更不能因此而要在歷史意識上強行切割兩者。所以這樣的史觀當然是有問題的。可是他們為什麼還要採取這樣的自虐的史觀呢?其實這個理由相當單純,那就是他們要以此來塑造脫離中國的正當性。

舊課綱將台灣史塑造成為「新的國史」

於是,我們就可以更清楚指出來,他們以如此自虐的手法來處理台灣史,其背後其實是有一個更深沉的目的的。那就是要將台灣史上提為真正的「國史」。雖然台灣共和國尚未成立,但他們已經在為這個「想像中的新國家」鋪平意識型態的道路了。

在他們看來,早期兩蔣政權的時代,中華民國乃是一個殖民政權,它由大陸流亡到台灣,卻仍支配著台灣,讓台灣作為反共基地,以求恢復中華民國在大陸的統治為職志。那時的意識型態是以光復大陸河山為中心的,所有的教育都必須服務於此一目的,歷史教育自不例外,所以中國史才是台灣的「國史」,在這樣的歷史敘述中,台灣是沒有任何主體角色的。於是從李登輝開始掌握政權以後,他們認為台灣出頭天了,所以不斷在各種場合強調台灣的主體性。

而由於客觀政治上的形格勢禁,使得台灣的建國運動始終遙不可及,沒奈何只好出之以比較迂曲的手段,先求在意識型態上將台灣塑造成一個異於中國的個體,而這塑造工作主要便落在歷史課程上。所以我們看到表面上從九四年開始發動的教改運動,似乎是在追求教育的自由化,但悄悄的,歷史教育卻做了最重大的變革,他們開始將台灣史塑造成歷史教育的核心,中國史是由台灣這一中心看出去的東西。雖然他們仍不敢將中國史說成是「外國史」的一部份,但實質內容上就已經是如此了。換句話說,台灣史早已經偷梁換柱,篡奪了「國史」之名。這點比較少人提到,但我覺得是我們必須特別注意的。

舊課綱講中國史也是為了切分台灣與中國

他們對台灣史部分的處理,以及由其中所暴露的目的概如上述。那他們把中國史擺在同心圓的第二層,又是甚麼考慮呢?這裡大致有兩個理由,一是他們也知道,他們的祖先都來自於中國,和中國有著血緣、文化、歷史上千絲萬縷的關係,所以不能將中國史直接放入世界史就完事。當然,另一個不能明說的理由,就是我們上面說的,基於政治原因,還不能明目張膽地把中國史當成外國史,所以就給它留了個這麼「半調子」的位置。

然而這樣擺,又顯然會面臨一個問題,亦即它要如何貫徹上面所說的殖民史觀呢?承認台灣與中國的血緣關係,會不會造成史觀的衝突呢?而且從教材的撰寫上看,清以後台灣與中國之間如此密切的關係,他也必須有個處理的方式啊!總不能讓台灣史與中國史的敘述間互相打架吧!於是為了解決這些問題,他們乃有了一個堪稱「天才」的創造,那就是在寫中國史時,以明代為分水嶺,清以後的中國史敘述完全和台灣分流,把它當成世界史的一部份。其實這也就是一種完全切割,讓台灣和大陸完全斷開。而敘述到中華民國的部分就以一九四九年為斷限,四九年以前的中華民國屬於中國史,以後的中華民國乃是台灣史的一部份,而中國史的部分,四九年以後就完全只講中華人民共和國了。還有,在中國史的部分,一律不得說「我國」,比如說李白是「中國的大詩人」,而不是「我國的大詩人」,這樣一來,他們也就保持了敘述史觀上的一致性。

對於這樣的處理,我實在必須「讚歎」他們的創造性。他們以很輕巧的方式就把台灣和大陸切成了不相干的兩塊,雖然似有若無地為祖先安排了一個和大陸相連的地位,但這個地位到了近代,又完全不見了,於是這就不至於影響到殖民史觀的貫徹,也可以藉助此一切割,而讓新的史觀服務於建立新國族的需要。所以我們必須說,這乃是集合了獨派人士之智慧的精心之作,他們是有周密之思考與部署的。

新課綱該怎麼做?

以上大致描述了舊版課綱的具體做法,以及這些做法背後所想要達成的目的。經過這樣的描述,相信讀者應該可以清楚他們的整套邏輯了。那麼,現在的問題是,中華民國還應該要這樣的一套課綱嗎?如果不要該怎麼辦?

前年底,在我們一些朋友的壓力下,馬政府當時的教育部長鄭瑞城終於宣佈暫停九八課綱的歷史課綱,另做修訂。但是去年一整年,沒想到教育部居然繼續讓贊成杜正勝之課綱方向的人,操縱著修訂委員會,還好多賴王曉波教授等少數兩三位委員孤軍奮戰,才沒讓馬政府接收「杜氏課綱」。但一場混戰下來,卻也幾乎一事無成。今年初,教育部終於知道必須改組委員會了,「杜氏課綱」的追隨者眼看將無法主導課綱的修訂,遂以政治動作發起攻擊,想要以政治力量干擾,讓馬政府投鼠忌器,不敢大刀闊斧改正原來的課綱方向。於是,這也就是本文一開頭提到的,我們在《自由時報》上看到的種種抗議。

但是如果大家看清楚了我上面的描述,應該很清楚「杜氏課綱」正是要拆掉中華民國的法統,因此這問題中華民國政府有妥協的餘地嗎?馬政府上台後,凡是涉及藍綠的問題,大概都是妥協了事,所以中正紀念堂名稱恢復了,可是自由廣場的招牌也沒拆。當然這是小事,妥協一下也沒關係,可是今天的課綱是要拆掉中華民國的根本,難道這也有妥協空間?

從現在的報導來看,新課綱小組大致已經通過了一項基本協議,即台灣史一冊照舊,中國史的份量加重,從一冊增加為一冊半,並將高三的兩學期選修,分配一冊的空間給中國史,換言之,中國史的份量有了兩冊半。這樣的改變當然是有了一些改善,但是我覺得截至目前為止,課綱的修訂都還沒碰到根本的問題。在我看來,雖然課綱小組已經意識到了,新舊版本沒有妥協空間,但有幾個問題他們顯然還沒意識到:

1、台灣史雖保留,卻沒有取代殖民史觀的新史觀:保不保留台灣史其實不是問題的重點所在,真正的問題是它能不能有新的史觀來取代原本的殖民史觀,如果不能,那不就表示「杜氏課綱」仍被保留著嗎?對這個問題,王曉波教授也許比較樂觀,他認為重點不在有沒有台灣史,而在於怎麼寫台灣史,只要我們用中國傳統的方志來看台灣史就可以了。可是我並沒有這麼樂觀,為什麼呢?

王曉波教授說重點是在怎麼寫,這話當然是對的,可是問題是現在規劃課綱的人真的已經知道怎麼寫才能揚棄殖民史觀了嗎?我們贊不贊成殖民史觀姑且不論,但必須承認這套舊課綱的殖民史觀是有其一定之邏輯的,現在的問題是有一套已經自我完足,且可以完整表達現階段中華民國立場的台灣史觀了嗎?要知道這不只是撿選某些史料,對史料做一些詮釋的問題而已,而是足以觀照整個台灣史的內容,並自成邏輯的講法。我們且問這樣的新台灣史觀,是不是得處理台灣與大陸連結的問題呢?這連結的關鍵概念該是甚麼?由之所可能挑起的政治爭議,政府決定去面對了嗎?又該如何面對?歷史教育從來就是一個意識型態的戰場,哪個國家不是藉助歷史教育來凝聚其國民意識的呢?但對台灣現階段認同混亂的現象,這個問題馬政府真的準備好了嗎?王曉波老師說要把台灣史視為是整個「國史」的地方性的方志,這方志與國史的關係,該如何理清楚?在教材上要把日治改回日據,或者多加一些台人抗日的史料等等,這些都容易,但要抓到關鍵點,建構起一個能配合現在政府之國策的史觀,那就恐怕沒那麼容易了。我甚至要問,現在馬政府能說得清楚他要如何連結中華民國與台灣嗎?在憲法義務與政治現實之間,馬政府的意識型態該如何平衡,難道是用不統不獨不武,維持現狀來做為這個意識型態的基點嗎?這是我深感憂心的第一點,我擔心這裡要是沒有處理好,就根本無法對抗舊版課綱的殖民史觀,屆時問題才會更不可收拾!

2、中國史的部分如何可以還歸「國史」的身份:上面我說,在「杜氏課綱」中,中國史顯然並非國史,台灣史才是此一課綱的國史,所以它先教台灣史是「合理」的。而現在新的課綱,理論上當然應該將中國史恢復為國史的地位。可是這裡所面臨的第一個問題是,在教學順序上,卻是先教「地方史」的台灣史,然後才教國史。學生在學地方史之前,並沒有對國史的視野,我實在不知道這樣的教學順序,其合理性何在?那個存在於國史中的人文教化精神,可能通過台灣史講出來嗎?沒有講國史,連橫的台灣通史精神講得出來嗎?坦白說,我是懷疑以方志的概念來處理台灣史,可以解決這個問題的。

再者,當年我們當學生的時代,講國史時是把中華民國定位為道統、正統之所繫,我們認定中共是偽政權。不管現實如何,當年國史的邏輯是很順的,但現在當兩岸交流如此頻繁,我們在法理上也不再視中共為偽政權時,該如何來處理整個國史的脈絡呢?這絕對不只是如何稱呼中共,或是如何敘述中共建政之後歷史的問題,整個近代中國史的敘述脈絡恐怕都必須相應有所調整,然而這個問題大家準備好了嗎?

3、台灣史與中國史該如何接軌:這個問題其實原本是不應該存在的,如果台灣史只是一個地方史,它就該放在國史的軸線中,可是現在因為在教學上,把本來應該順著國史敘述到地方史的順序給顛倒了,才治絲益棼地給自己找了麻煩。前面我們提到,在「杜氏課綱」中,因為它基本上是把台灣史視為國史,中國史則是特殊的外國史,所以它可以用明代來切割,而不發生邏輯上的困難。可是如果現在把中國史恢復為國史,而台灣史在這幾百年間和國史的關係如此密切,到時候敘述上要如何切割?特別是中華民國到底要放在台灣史還是中國史?還是仍然沿用「杜氏課綱」用四九年來做切割嗎?如果用四九年來切割,這意味著甚麼政治訊息?如果不切割,那是在台灣史的部分講一遍,中國史的部分再講一遍,還是要怎麼辦?這些問題到底想好了沒有?

以上我大致舉出了幾個比較大的關節,類似問題仍多,而它們都有可能深深困擾著新的歷史課綱。這也就是說,要批駁「杜氏課綱」容易,但要寫出一個能符合新時代的「中華民國歷史課綱」,那就不是那麼輕鬆的事情了。我真的擔心,無論在課綱小組本身,或者是政治上,馬政府可能都還沒準備好,而這場歷史教育、國民精神的意識型態之戰,恐怕還艱苦得很!

結 語

歷史課綱的問題糾結著目前台灣最敏感的統獨問題,這並不是歷史工作者喜歡捲進政治爭議,而是歷史教育本身的宿命。台灣目前的政治處境是極為特殊的,一個現代的共和國家,理論上本不該存在國家認同的問題,可是台灣有,而且特別劇烈,這就造成不同的政治勢力都要染指這塊歷史教育的領域,因為沒有這套意識型態工程,就不容易凝聚群體意識,或者說是擴大「我群」,所以歷史課本該怎麼寫,就是兵家必爭,錙銖必較的東西。如果我們認識到這點,就不要覺得這個爭議是無聊、無謂的。現階段中華民國的確需要建構一套史觀,讓他可以平衡兩岸,並為自己創造一個在新時代中的地位。要知道,現在的時局已經讓中華民國的身影模糊了,馬政府難道還不該利用此次歷史課綱修訂的機會,好好為自己擘畫一套進可攻,退可守的史觀嗎?共產黨曾用一套史觀佔據了半個地球,現在台獨也試圖用一套史觀來改變中華民國,難道中華民國政府還是只能用一句「尊重學者專家」,就算了事?歷史課綱的問題已經迫在眉睫,馬政府真的不能再睡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