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難為淺見寡聞者道也

七月中，有年輕朋友寄給我一篇文章，因為涉及「中國上古史」許多問題，希望作一點評論。這篇文章的作者及篇名如下：

周婉窈：《中華民族、炎黃子孫、莫那魯道》（《財訊》376期，2011年7月7日，頁70-72。）大略閱過 一遍後，覺得該文內容空洞，不知所云。

《海峽評論》雖然是政論性期刊，但是討論問題，都是立足在學術的基礎上，像這款不知所云的「文章」放在《海峽》討論，完全與「檔次」不合。雖然如此，朋友們還是希望我在不要浪費太多篇幅原則下，對該文所提的幾個問題作些評論

由於該文所言者都是學術上大事，現在想起杜正勝院士擔任教育部長時常對人說的一句話：「唉！多讀點書吧！」應該對周教授很適用，所以對於周教授所提到的幾個問題，實不必多作評論，主要能提供她幾本相關的學術論著，俾其對這些問題略知一二，再發議論，不至於扯不到邊。

在提供相關問題的學術著作之前，先談一下周婉窈的邏輯素養：

周婉窈說：「『中華民族』是1902年由鼎鼎大名的思想家兼政治家梁啟超所鑄造的新語詞。讀者讀到這裡，可能要感到不可思議──我們的教育讓我們『很自然地』相信中華民族自古就存在，怎麼可能是新創的呢？實際上就是如此。」這些話在語意上顯然意圖告訴讀者，「中華民族」自古本來是不存在的，從1902年梁啟超鑄造了這個新語詞之後，「我們才『很自然地』相信中華民族自古就存在。」

依照周婉窈的邏輯推論，那麼男人的鬍子、日本國也都很有問題。據清代考據家毛奇齡的考證，「鬍子」一詞到漢代才出現，是不是自從漢代人「鑄造」了「鬍子」這個新詞語之後，我們才「很自然地」相信男人的鬍子自古就存在？「日本」這一語詞，大約出於唐代的武則天（還有其他說法），是不是由於唐代的武則天「鑄造了這個新語詞之後，使我們才「『很自然地』相信日本自古就存在」？

分析了周婉窈的邏輯思維，對於她的這篇《財訊》上的大文，原可不必再浪費筆墨了。不過，就她所提的下列幾個重要問題，還是應該提供她一些建議：

一、真的有「中華民族」嗎？

這話也可反問：真的沒有「中華民族」嗎？討論民族問題應該看一看人類學或民族學方面的著作，聽聽他們怎樣說。介紹周教授先看一下芮逸夫著：《中國民族及其文化論稿》（共三冊，論文70篇）、費孝通：《中華民族的多元一體格局》（當然不只這兩種）就應可略知中華民族有沒有？

周婉窈說中國民族就是漢族，這句話是錯的。中國民族不等於漢族，漢族是中國民族的主幹民族，中國民族除了佔九成比例的漢族之外，還有許多少數民族，名稱不及細備。即使是所謂「漢族」，也包含了歷史上許多民族的成分，梁啟超為什麼在1902年鑄造新語詞「中華民族」？請看梁啟超的一段話：

「任舉何省人民，孰不有羌、苗、匈奴、東胡，乃至其他諸異族之遺血者？而今則唯以中華國民之一名義，自見於世界耳。」

請問：不用「中華民族」這一語詞，要用什麼語詞呢？使用「支那」嗎？

二、黃帝應是某氏族的人格化傳說（不是一個人）：

黃帝是不是一個人？請翻閱：《史記‧五帝本紀》、《大戴禮記‧帝系篇》、《竹書紀年》、《世本》諸典籍。近代學者董作賓《平廬文存》、錢穆《黃帝》、徐旭生《中國古史的傳說時代》、李學勤《走出疑古時代》。

應可知道黃帝是怎樣一個人物？司馬遷說，黃帝問題的傳說很多「故難為淺見寡聞道也」，想要瞭解黃帝，上列書目當然不夠，所以借用杜院士名言：「唉！多讀點書吧！」

周婉窈說：「這個氏族起源於中國陝西一帶，後來在長久的歷史發展中，「他／他們」所屬於的華夏集團和東夷、苗蠻集團混同了，黃帝也就成為這些揉雜在一起的人群的共祖」。

按：把中國遠古時代民族分為「華夏集團和東夷、苗蠻集團」的，就是徐旭生《中國古史的傳說時代》一書的主張，而徐旭生在該書中主張黃帝、炎帝是華夏集團的領袖，當然都是人。周婉窈似乎沒有看過這本書。找來看看吧，台大對面巷子裡，三十年前就有盜印本。現在更容易找。

我國著名考古學家李濟的論著，也請周婉窈參考一下。

李濟於三○年代發表的《中國民族的形成》一書主張中國民族的主要成分有五：第（1）黃帝子孫，（2）-（5）就煩周教授自己查一下吧！

三、誰是炎帝？黃、炎關係為何？

周婉窈的文章還有這末一段：

「『炎黃子孫』的『炎帝』一般人比較不熟悉（我就沒看過他的畫像），若遇到好談我們都是炎黃子孫的人士，讀者諸君無妨請教他：『誰是炎帝？黃、炎關係為何？』」

周婉窈自己對「炎帝」不熟悉應是學術水平問題 ，不要說「一般人比較不熟悉 」，周教授只要看一下《史記》的前三行，就可以看到關於炎帝的記載，《國語．晉語》也有眾所周知的重要資料。（不是小學課本「國語」喲）另外，在中國學術史上，到了漢代，炎帝與神農氏是合而為一的，稱「炎帝神農氏」

神農氏在台灣民間信仰上，有崇高的地位，稱「神農大帝」，研究台灣史的人都知道，不必細說。

周婉窈說，她沒看過炎帝的畫像，這可能是因為她「讀小學時，教室後面的高牆上掛著一幅長卷橫式掛圖，畫著歷代重要人物，起頭是『黃帝』……，在彩圖極端匱乏的年代，每天看、每天看，印象深刻極了。」

周婉窈讀小學時教室的歷史掛圖上，只有黃帝，沒有炎帝，所以至今不知哪裡有炎帝的畫像，這不禁令人驚訝，一個大學「教授」的知識視野，居然還挺留在「小學時教室的歷史掛圖上」的階段？

炎帝的畫像在哪部書上可以找到，請恕本文暫且保留。因為有朋友告知我，「治台灣史」的周婉窈教授編了一本台灣歷史圖說之類的小冊子，藉著近年中小學台灣史教學的推廣，在參考書市場上賣的很好，現在是否又要編中國歷史方面的「圖說」？編這類參考書對於教學或考試不能說毫無幫助，賺幾個錢也不是壞事，但是擺在學術的天平上，則是沒有份量可言的。

雖然如此，周教授如果急於想知道炎帝的畫像在哪部書上可以找到，就請電詢「海峽學術出版社」應可立即獲得答案。附帶聲明：本文所提供的書目，都不註明出版資料，因為這些書目很普通，一般修了「中國上古史」的大學生都會知道。

還有，周教授「治中國史」的先生，「笑說我們還知道『黃帝』長得怎樣呢！」不知周教授「治中國史」的先生是否知道孔子長得怎樣？是否知道孟子、荀子、老子、莊子長得怎樣？不知道古代歷史人物長得怎樣，哪個歷史人物就不存在嗎？

周婉窈於文末呼籲：「若遇到好談我們都是炎黃子孫的人士，讀者諸君無妨請教他：『誰是炎帝？黃、炎關係為何？』」

本文已經告訴周教授「誰是炎帝」了，至於「黃、炎關係為何？」在此建議閱讀台大前輩教授李宗侗先生的大文：《黃帝與炎帝的新解釋》，還有王明珂：《炎黃子孫是誰？》。

立即看吧，李宗侗老先生九泉之下會傷心流淚、急的跺腳！

四、莫那魯道從來不是「中華民族」：

至於周婉窈論「莫那魯道從來不是『中華民族』」的理由是：「莫那魯道生在馬赫坡社（今屬南投縣仁愛鄉），他誕生時，清朝還沒真正統治泰雅族，遑論更遠僻的賽德克族。日本是賽德克部落遇到的第一個近代國家。」

我們可以打一比方，提供周教授對這一問題思維參考：

假設張三，1932年生於滿洲國的長春，日本也是「滿洲國」「遇到的第一個近代國家。」1945年日本投降前，滿洲國瓦解。張三誕生時，中華民國或中華人民共和國並沒有真正統治滿洲國的人民，所以張三仍然是滿洲國人、不是中國人了嗎？秦皇、漢武、唐宗、宋祖誕生時，中華民國也未曾統治過他們，「中華民族」這一新語詞也沒出現，所以他們與中華民族統統無關？這樣的教授未免太「傑出」了吧？

關於「民族」問題，除了血統、語言、信仰、風俗習慣等外，還有「認同」態度。莫那魯道是不是「中華民族」？如果不應該由漢人說「是」，那也不應該由周婉窈代他們說「不是」，泰雅族在此，莫那魯道的子孫也在此，他們並沒有反對把莫那魯道列為中華民族的英雄，何勞周婉窈如此費神？

倒是有些「人」明明是漢人，卻不認同漢人、不認同中國人，這也罷了，竟莫名其妙的對中華民族持否定、敵視的立場。想做日本人、美國人又做不成，到最後自己也搞不清自己算些甚麼「人」？

想到唐朝的一首詩「漢兒盡作胡兒語，遙向城頭罵漢人」，那時這些罵漢人的漢兒，不是教授，也不是喝了幾口洋水的博士，完全出於無知，應該憐憫呢，還是予以譴責？

這是寫此文的附帶感想。

（2011/7/2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