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不勝正的道德壓力

考驗李筱峰的知識學術水平

王曉波


敬啟者:茲見貴刊創刊號李筱峰一文,文中引述本人於9月5日之發言而 匿名,並誣指本人為「與北京政權一鼻孔出氣」,及妄稱本人所提指之「 『中華民族』這個虛妄的名詞,經不起知識學術的考驗」。李筱峰匿名引述本人發言,已非光明正大的君子之道,又本人一向為文發言願負知識之責任,而不願因遭匿名而逃避知識的責任,故撰答覆李筱峰乙文。希望貴刊與國民黨威權體制之「一言堂」有所區別,能有言論自由和學術自由之討論。故將拙文奉上,敬請指教,並惠予刊出。 此致《台灣評論》發行人黃爾璇先生
王曉波 19922年11月10日

「中華民族」是虛構的?

李筱峰在《台灣評論》創刊號上有篇文章題為《不要拿「中華民族」來壓人》,一開始就有一段話說:

「有些人一向說話大聲,但是卻不在乎說話的內容裡經不經得起知識的考驗。以下這段話,便是一個取樣代表:『中國歷經數千年而不墜的原因乃是基於牢不可破的中國文化所形成的中華民族意識,而且在蘇聯帝國瓦解後,已可預知21世紀將是中國重新恢復國際地位的時代,誰要破壞中華民族,誰就是吳三桂。』以上所引這段話,是出自於與北京政權一鼻孔出氣的一位「統一派」(併吞派)人士的嘴裡。」

看完李筱峰的全文,這位「統一派」是誰,他並沒有說出來。雖然李筱峰的引文略有出入,但參加過9月5日在耕莘文教院舉行的《論「吳三桂」特別研討座談會》的人,都會知道這段引文是誰說的。李筱峰雖偷偷摸摸的暗箭傷人,但我不得不向《台灣評論》的讀者「自首」,這段話就是我說的!

李筱峰的文章接著說,「中華民族」是一個虛構的名詞,他根據「最明顯的史例來看」,是起自1894年孫中山在檀香山成立興中會所揭櫫的「驅逐韃虜,恢復中華,創立合眾政府」。可見孫中山是把滿州人排除在外的,但民國成立後又要「五族共和」,把滿州人又包括在中華民族之內。故「『中華民族』這個虛妄的名詞,經不起知識學術的考驗,於此可見」。

其結論則是「台灣為了認同這個虛構的名號,卻要犧牲腳踏實地的國家認同,放棄獨立自主的地位,天下之至愚,莫此為甚矣。」

諸夏親暱不可棄也

我們非常高興得知台獨的朋友,能在乎「知識學術的考驗」,以下就是本人對李筱峰的「知識學術的考驗」的考驗。

根據文獻記載,中國最早族名的稱呼是「夏」,《書經‧舜典》就出現「蠻夷猾夏」,但舜的時期是否就有「夏」,故我們懷疑「舜典」為後人所作。到了春秋時代,不但有「夏」,有「華」,而且有「華夏」並稱。

「戎狄豺狼,不可厭也;諸夏親暱,不可棄也。」(《左傳》閔公元年)

「裔不謀夏,夷不亂華。」(《左傳》定公十年)

「我諸戎飲食衣服不與華同。」(《左傳》襄公十四年)

「是棄陳也,諸華必叛,戎禽獸也,獲戎失華,無乃不可乎?」(《左傳》襄公四年)

「楚失華夏則析公之為也。」(《左傳》襄公二十六年)

直至戰國時的孟子猶言:「吾聞用夏變夷者。」

「中國」之稱至少在『莊子』中就有多處。例如:

「計中國之在海內。」(《秋水》)

「吾聞中國之君子。」(《田子方》)

「中國之民明乎禮義而陋乎知人心。」(《田子方》)

「中國有人焉,非陰非陽,處於天地之間。」(《知北遊》)

「春秋以道名分,其數散於天下而設於中國者。」(《天下》)

游步中華,騁其龍光

「中華」之並稱,最遲出現在《三國誌》蜀志諸葛亮傳中,云:「若使游步中華,騁其龍光。」又《魏書》禮志云:「下迄魏晉,趙秦二燕,雖地據中華,德祚微淺。」

所以,「華夏民族」、「中國民族」、「中華民族」都是「古已有之」的名詞。在興中會的誓辭中固有「恢復中華」,且在宣言中亦有「奠我中夏」之辭。李筱峰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中華民族」之詞決非孫中山所杜撰。連「中華民族」之詞都不知,這才是李筱峰的「知識學術」水平!

再從人類的族群發展而言,民族不是從有史以來就有的,人類是從游群、氏族、部落漸漸發展而成部落聯盟,炎帝和黃帝或為遠古時期的部落盟主,而被後代尊稱為中華民族的鼻祖。至夏建立了較穩定的政治組織--國家,以國家規範族群,經過長期的融合,而形成民族。「夏」在夏代時當為國家名稱,但至管子言:「諸夏親暱,不可棄也。」和孟子言:「吾聞用夏變夷者。」這時的「夏」顯然不再是朝代的名稱,而是民族的名稱了。

秦統一六國後,而有「秦」,至今CHINA一詞由「秦」(CHIN)而來。秦國祚甚暫,而有漢,自此中國人又自稱「漢人」。至唐,又國威遠播,而有「唐人」。

中華民族五族共和

先秦有南蠻、北狄、東夷、西戎,經春秋戰國,秦統一六國後,也都得到整合,而成了後來的「漢人」。魏晉南北朝,五胡亂華,匈奴、鮮卑、氐、羌、羯,也大多整合成「唐人」了。任何民族都是在歷史上不斷發展和整合的,中華民族自不例外。

孫中山的民族主義還不僅於排不排滿的問題,而是有四個不同的階段。第一階段是排滿的漢民族主義;第二階段是納滿的「五族共和」,要「化成一個中華民族」;第三個階段是「大亞洲主義」;第四個階段則是揚棄民族主義而「世界大同」。這又是李筱峰知其二而不知其四了。

經過調查,今天中國國內至少有56族,「五族」只不過是當年孫中山的概稱而已。孫中山所說的「五族共和」的意涵顯然不止於歷史上的「中華」,而是有了新的歷史發展。並且,他以「五族共和」所定義的「中華民族」只是一個「未來式」,而不是「現在式」,否則,何必「五族共和」,只要「一族共和」就行了。但是,經過唐以後所整合的中華民族卻是真實的存在,亦存在於台灣。並且,李筱峰所引述我的話在日據時代的台灣前輩老早就說過了。

1923年12月16日,台灣發生「治警事件」,在審判的過程中,由三好一多檢察官提出論告,被告的罪名就包括「於台灣有三百六十五等的中華民族」的「不穩文字」。

台灣人明白的是中華民族

在法庭上,被告陳逢源即慷慨陳辭:

「中華民族自五千年來,雖有常常同化他民族,但是至今尚未被他民族所同化。」

另一被告即《台灣評論》所推崇的蔣渭水,亦在法庭上力辯:

「台灣人不論怎樣豹變自在,做了日本國民,便隨即變成日本民族,台灣人明白的是中華民族即漢民族的事,不論什麼人都不能否認的事實。」

李筱峰要抹煞台灣人的「中華民族」認同,以認同「中華民族」為「至愚」,那就不止是知識學術的問題了,而是他要自居三好檢察官了。但是,三好一多抹煞不了台灣人「中華民族」的認同,李三好就能做得到嗎?那才真正是一個「虛構」的幻想呢!

為什麼今天台灣有些知識份子會否定自己「中華民族」的認同,也是可以以史為鑒的,日據時代的台灣人,也不是個個都是蔣渭水、陳逢源。陳虛谷在(榮歸)的小說中就描述著,王再福在東京「高文及第」回到故鄉,火車上看到日本人,「他愈覺得驕傲得意,他想對他們說,我是高文的合格者,是台灣的代表人物,是日本國秀才,斷不是你們想的尋常的一般土人,劣等民族。」

王再福的「榮歸」

現在何嘗沒有一些「王再福」,自以為學了一些外國的「現代化」,而自外於中華民族,蔑視中華民族,否定自己的民族認同。君不見《台灣評論》的創刊辭,什麼「對幾千年文化的傳承與倫理道德的歌頌,實際上是作為自我一時陶醉或宣揚的幌子而已。人間之無恥,輿論是否加以嚴厲的譴責?」這和王再福的心態又有什麼二樣。

李筱峰說我和「北京政權一鼻孔出氣」,這不是事實,而是他師法國民黨法西斯「扣紅帽子」的伎倆。李筱峰會墮落到師法國民黨的法西斯,而忘記了自由民主,這是令人惋惜的。

「併吞派」也是現在國民黨陸工會副主任蕭行易拿來「扣紅帽子」和罵人之辭,魯迅有言「辱罵不是戰鬥」,李筱峰墮落到去拾蕭行易的牙慧,潑婦罵街,難道不怕辱沒自己的身份嗎?

其實,我無拳無勇根本不是什麼「併吞派」,我熱愛台灣的中華文化,更反對日本或美國併吞台灣,而是嚮往台灣抗日前輩,為台灣二千萬人幸福探索前途的知識份子,為維護台灣二千萬中華民族同胞的民族尊嚴,和恢復台灣人民也是中國主人翁地位而奮鬥。

最後的善意建議

不過,李筱峰還不是完全天良已泯之徒,他文章的題目《不要拿「中華民族」壓人》,至少他還能感受到「中華民族」正氣的「邪不勝正」的道德壓力,他向台獨的表態還不是「無恥之恥」,因為他還知恥,知有壓力。所以,我最後還願給他一個善意的建議,不要再向台獨表態了,好好的研究歷史,尤其是台灣史,以「通古今之變」,才不會在一個思想混亂的時代中迷失自己。

1992年11月10日於新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