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群英
(中國政法大學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
李群英
(中國政法大學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
2010年10月以來,中東地區局勢持續動盪:突尼斯、埃及、利比亞、葉門政權先後更迭,巴以關係因巴勒斯坦「入聯」問題繃緊了相關各方的神經。敘利亞則延續了近兩年的國內危機、深陷戰火之中,按照聯合國的最新統計,已經造成大約六萬人死亡,數百萬人流離失所成為難民。政府軍與反對派武裝目前仍在首都大馬士革、北部阿勒頗等城市激戰。
有西方媒體指出,「作為中東的一個關鍵國家,動盪不安的敘利亞正在以埃及革命都不具有的力量和方式震撼整個地區」。全球大國在插手,地區大國在博弈,不同教派的力量在較量,阿拉伯與以色列的對抗在這裡繼續,民族矛盾在發展,「基地」組織也趁機在敘利亞發展自身勢力。如此規模的「代理人戰爭」,是冷戰結束之後第一次出現的現象。特別是俄羅斯以罕見的強硬姿態與美國展開角力,面對美國要阿薩德下台的主張,俄羅斯採取了截然不同的立場,在政治、經濟、外交、軍事上全面支持阿薩德,更加引發了人們關於美俄新冷戰的聯想。
大國在敘利亞問題上展開的面對面較量,有著深刻的戰略考量。美俄圍繞敘利亞問題的對弈會深刻影響中東局勢。人們在觀察,處在中東變局風口浪尖的敘利亞是否會重蹈利比亞覆轍,成為下一個利比亞?美俄角力敘利亞,又將對未來的國際政治格局產生什麼影響?
一、敘利亞:中東「跳動的心臟」
有18.5萬平方公里國土的敘利亞,面積雖然不大,但卻擁有獨特的地緣戰略地位和獨特的國際影響力。
作為連接亞、歐、非三大洲的橋樑,敘利亞自古就有阿拉伯「跳動的心臟」之稱。從十字軍東征到奧斯曼土耳其帝國,再到近代的西方殖民統治時期,大馬士革都是非常重要的政治、軍事中心之一,也是兵家必爭之地。到了現代,敘利亞更是被譽為「小國中的大國」。敘利亞周邊的伊拉克、約旦、以色列、黎巴嫩、以及北部的土耳其和隔著伊拉克的伊朗都是敏感國家。在阿薩德父子幾十年的苦心經營之下,敘利亞充分利用這一優勢,積極介入中東地區各個熱點事務,中東地區的重大熱點問題,如巴以問題、黎以問題、伊拉克問題、反恐問題、以伊朗核問題為中心的核不擴散問題、庫爾德民族問題等,無不與敘利亞息息相關。
敘利亞獨特的地緣政治地位,決定了它的任何動盪,都直接牽連到該地區各國及其背後的世界大國的利益。作為阿拉伯世界政治動盪「重災區」的敘利亞,危機的「國際化」程度日益加深,內戰不斷升級並趨於激化。
二、美國在敘利亞問題上的戰略意圖
自2011年3月中旬敘利亞國內爆發衝突以來,美國一直密切關注著其局勢演變,一再推動制裁和干涉的升級。奧巴馬在2011年5月的講話中,給巴沙爾提供了兩個選擇:要麼下台要麼進行民主改革。而希拉蕊2011年12月同敘反對派會晤時,更是明確表示必須推翻巴沙爾政權。2012年10月敘利亞反對派聯盟成立後,美國很快承認了敘利亞反對派聯盟。今年2月16日,美國陸軍參謀長雷蒙德‧奧迪耶諾上將在華盛頓發表演講時強調,「軍事干預敘利亞局勢的計畫已制定完畢,只等奧巴馬總統下達命令。」
美國此舉有著複雜深遠的原因,首先便是因為巴沙爾從父親老阿薩德手中接過的,是一個積怨甚深的美敘關係。
1944年,美國總統羅斯福不顧法國反對,在西方世界率先承認敘利亞獨立。有了這層淵源,美國一直希望敘利亞執行親美政策。然而事與願違,在隨後開始的冷戰時期,敘利亞反而奉行親蘇政策,是蘇聯在中東的堅定盟友。1967年到1987年20年間,美敘兩國兩次斷交又復交。
第二、美敘在以色列問題上的矛盾。美國中東戰略中的一個基點就是「西促和談」。1978年,在美國總統卡特的主持下,埃及和以色列簽訂《大衛營協定》,埃以實現了和平共處,隨後巴勒斯坦和約旦分別在1993年和1994年同以色列簽署了和平協定。敘利亞成為迄今為止唯一與以色列仍處於敵對狀態的阿拉伯國家,還長期支援巴勒斯坦激進組織和黎巴嫩真主黨與以色列抗衡,成為美國主導的中東和平進程的「絆腳石」。美國共和黨和民主黨領導人都一致認為,敘利亞不僅需要改變其對外政策,而且也要改變其政治體制。
第三、美敘在伊朗問題上的衝突。20世紀90年代,美國中東戰略中的另一個基點就是「東遏兩伊」。美國政府將伊拉克和伊朗定為中東地區的兩個反美「急先鋒」。2003年薩達姆政權被推翻後,美國將伊朗鎖定為重點打擊目標,而敘利亞卻堅決支持伊朗。因此,對華盛頓來講,設法除掉敘利亞現政權,無異於卸去伊朗的「左膀右臂」,是孤立伊朗的一條最佳途徑。
第四、美敘在反恐問題上的分歧。美國指責敘長期以來支持黎巴嫩的真主黨,而真主黨武裝被美國列為全球主要恐怖主義組織之一。美國還指責敘利亞向一些巴勒斯坦激進組織提供政治和物質支援。在2002年1月的國情咨文中,小布希總統將敘利亞劃為僅次於伊朗、伊拉克和朝鮮三個「邊緣邪惡軸心」之外的打擊對象。2003年,美國在對伊戰爭尚未完全結束時,就把矛頭指向了敘利亞,美國指控敘利亞的罪名之一是敘在尋求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另一罪名是支持恐怖主義。
所有這些都使美國一直對敘利亞現政府極為不滿,早就想顛覆它,建立一個親西方的政權,確保其在中東的領導地位。正如俄羅斯前外長普裡馬科夫2012年2月6日在《俄羅斯報》撰寫文章所說,美國及其北約盟國目前之所以站在反對敘利亞的立場上,其原因是試圖藉西亞北非局勢變化之風推翻令它們反感的制度。
三、俄羅斯緣何力挺巴沙爾
敘利亞衝突中大國博弈的另一主要方俄羅斯,自敘利亞局勢發生動盪以來,先是高調派出「庫茲涅佐夫」號航母編隊造訪敘利亞,再是俄羅斯在聯合國安理會就敘利亞問題決議草案進行的表決中兩次投了反對票。2013年1月,俄羅斯四大艦隊在地中海和黑海舉行了幾十年來規模最大的海軍演習。面對美國及西方國家明確要求巴沙爾下台的要求,2013年2月15日俄羅斯外長拉夫羅夫針鋒相對地表示說,要想解決敘利亞危機,就不要提任何藉口和先決條件,這應該是「第一」優先方向。
俄羅斯多次展示了對敘利亞的高調支持,首先出自雙方傳統的友好關係。早在1944年蘇聯就與敘利亞建交,比敘美建交還要早。1963年,敘利亞阿拉伯復興社會黨通過軍事政變上台執政,和蘇聯簽署合作協定,從而在美國精心構築的中東防線上打開了一個巨大缺口,被稱為「蘇聯在冷戰期間的得意之筆」。在1973年第四次阿以戰爭前,蘇聯向埃及和敘利亞提供的總計54億美元的軍援中,敘利亞占一多半,為35億美元,同時在敘的蘇聯軍事顧問多達3,500人,為敘頂住以色列的反攻提供了強有力的支撐。雙方於1980年簽署並生效了具有同盟性質的《蘇敘友好合作條約》。這個條約長期支持蘇敘兩國開展全方位的合作,尤其是軍事領域的合作。
巴沙爾的父親老阿薩德總統還將大批家鄉子弟送到蘇聯留學,從而在敘領導層培養了一個親蘇集團。在復興黨一黨執政、黨禁管制十分嚴格的政治體制下,敘利亞共產黨卻被允許長期在敘政壇佔據一席之地。由此,敘利亞一度甚至被稱之為「蘇聯人的以色列」。
蘇聯解體後,雖然在獨立初期俄羅斯外交戰略中缺少對中東地區的關注,但結束了同西方「蜜月」關係的俄羅斯很快就恢復了同敘利亞的友好關係。
第二、重要的戰略位置。彼得大帝曾經說過:「當俄國可以自由進入印度洋的時候,它就能在全世界建立起自己的軍事和政治統治。」基於這種理念,在俄羅斯的對外關係史上,中東地區一直是其南下戰略的橋頭堡。伊拉克、阿富汗、利比亞這些涉及俄羅斯地緣利益的國家政權,已經相繼被美國顛覆了,俄羅斯在中東只剩下伊朗、敘利亞少數盟友。俄羅斯的戰略空間遭到空前的壓縮。因此,在美歐主導的中東,敘利亞對俄羅斯國家安全利益及地緣政治利益的影響才顯得尤為重大。在這種嚴峻的現實背景下,一旦美國和西方國家控制了敘利亞,格魯吉亞便可以直接得到西方國家的支援,成為從高加索地區遏制俄羅斯的橋頭堡,進而使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得以插手阿布哈茲及南奧塞梯事物,干預俄羅斯內政,從而將西亞及北非的「阿拉伯之春」引致亞美尼亞、阿塞拜疆等高加索地區乃至整個中亞,直接威脅俄羅斯的國家安全。
第三、豐厚的軍事利益。冷戰時期,為了和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爭霸世界,大量的蘇制軍火被以軍援的形式出售到敘利亞,敘利亞的全部武器裝備差不多都是從蘇聯獲得的。蘇聯解體以後的1994年,俄羅斯同意繼續提供各種武器及其零部件,到2010年,武器購買累積總額達40億美元,包括防空導彈、米格-29和米格-31戰機、雅克-130教練機。即便在爆發衝突之後,俄羅斯仍然繼續向敘利亞提供「寶石」(SS-N-26)反艦導彈、「山毛櫸」防空導彈等器,並幫助敘利亞建設「鎧甲-S1」彈炮合一防空系統。
早在1971年,阿薩德總統剛上台不久就將地中海的塔爾圖斯港對蘇聯海軍開放,這是蘇聯在海外建立的第一個海軍駐泊點。1974年,敘利亞同意將塔爾圖斯港升格為蘇聯海軍的第一個正規海軍基地。蘇聯解體後,地中海分艦隊撤銷,但這個軍事基地仍然保留,成為俄羅斯監視和影響中東、北非、南歐的重要戰略據點。一旦敘利亞反對派在西方支持下「政權更迭」得逞,俄羅斯能否繼續保住塔爾圖斯基地便大成問題。
第四、大國意識的覺醒。2000年普京執政後對俄國內政治經濟體制實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革,乘著國際原油價格上漲的浪潮,俄羅斯經濟獲得了很大程度上的恢復和發展,不僅於2006年提前還清前蘇聯所欠外債,還大幅提高了國力。隨著國力的恢復,俄羅斯的大國意識開始抬頭。在一系列問題上公開叫板單極格局,矛頭直指美國。俄專家指出,此次力排眾議支持敘利亞可以看作是俄羅斯「現實+預防」性的強硬外交政策的又一次具體體現,是俄羅斯大國意識空前覺醒的必然結果。
第五、利比亞問題上的慘痛教訓。這緣起於俄羅斯吸取了在利比亞問題上的痛苦教訓。2011年,俄羅斯在安理會曾同意在利比亞設禁飛區的議案,然而事實卻表明:設立禁飛區非但沒有達到保護平民、實行人道主義救援的目的,反而成了北約空襲利比亞、為反政府提供空中支援的有力工具。現在,西方故伎重演,試圖在敘利亞如法炮製「利比亞模式」,這自然引起俄羅斯的警覺和堅決反對。俄羅斯擔心西方也把這套把戲用到獨聯體國家,蠶食俄羅斯的「特殊利益區」,危害本國戰略安全。
對俄羅斯而言,保全敘利亞實際上是保護俄羅斯的根本利益。敘利亞現已成為俄羅斯阻止美國及北約對其「後院」進行勢力滲透的最後一道地緣堡壘。
四、美俄敘利亞角力影響深遠
美國顛覆巴沙爾政權的決心已定,大有不達目的誓不甘休之勢。同時敘利亞作為俄羅斯與美國在中東抗衡的一根「紅線」, 它會為延續巴沙爾政權做戰爭以外的最大努力,但許多俄羅斯人擔心,俄羅斯目前的力量並不足以支持巴沙爾政權。俄羅斯《導報》援引俄羅斯國家杜馬國際事務委員會副主席克利莫夫的話稱:「我們對敘利亞現政權不抱有幻想。我們需要處理有關巴沙爾的問題,其中可能包括同意其下台,但不是通過暴力手段。」俄羅斯要「死保」的其實不是巴沙爾政權,而是它在中東地區的利益。
敘利亞問題仍在發展之中,其前景存在多種可能性和偶然性。但最重要的可能是兩種:和平過渡或者戰亂過渡。但不管哪種可能,巴沙爾的下台已成定局,只是時間早晚和下台的方式不同而已。儘管如此,大國在敘利亞問題上的角力,讓敘利亞政府和反政府勢力都能夠從外部得到相應的支持,遲緩局勢的最終明朗,而大國博弈的最終結果,將在很大程度上決定敘利亞局勢的最終走向。
對於美國等西方國家來說,因為俄羅斯的外交對峙,這次挾持聯合國的手法沒有能夠行得通,沒能快速端掉敘利亞、驅逐俄羅斯的存在、剪掉伊朗的「羽翼」,自然是不會就此罷手的;俄羅斯人也在敘利亞意識到:大國顏面也是利益——如果俄羅斯總是「屈從」西方國家的意志,忍受強行投票這種對俄羅斯的「不尊重」,它就會在動盪之後的敘利亞失去立足之地。大國間在解決敘利亞問題上角力體現出了既是地緣政治因素,也是不同思維與觀念的較量,既是一種政治博弈,也有對經濟和軍事利益的追逐。
敘利亞局勢動盪已經近兩年,雙方依然沒有讓步的苗頭。短期內,這種博弈必將繼續。路透社為此評論說,敘利亞危機正將世界和地區大國拖入日益升級的「代理對抗」,在某些方面,對峙甚至已經有超出冷戰時期對抗的味道。而CNN在一則「敘利亞問題令美國和俄羅斯關係趨向冰冷」的報導中分析這種角力的影響說,「美國和俄羅斯在敘利亞持續增長的衝突之中的較量並非新冷戰的先兆,但是卻顯示出過往曾是敵對國家之間的不友好關係仍然持續。」
美俄此番圍繞敘利亞問題的交鋒,其影響力絕不僅僅在於敘利亞本身,無疑還會繼續作用於更為廣泛的國際事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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