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野統派的理論與現實

近幾年來，台灣在野統派，在政治運動領域裡日漸萎縮，其原因除了與台灣中產階級運動的崛起有關外，在野統派的統一理論，固守著陳舊的理念，沒有隨著台灣社會現實的變遷而發展，亦為最重要的因素。

有鑒於此，個人遂不揣譾陋，於《海峽評論》發表《統獨的道德正當性》一文，立意在於指出統派理論之不足，並希望借該文與統派同志共同虛心討論之，不料該文一出，卻引來陣陣撻伐之聲，有的人對本人表露著沈默的不滿，有的人則口頭責難，有的人則形之於筆墨，直指本人「一意反對中國統一，輕視中國成就」。台灣在野統派部分人士思想的僵化保守，欠缺反省能力，實在令人心疼難過。

前年5月，台灣爆發「獨台會案」，引起一陣反新白色恐怖的浪潮，本人與幾位同志應邀赴兩所大學，做有關白色恐怖的報告，報告完後與學生私下聚談，在聚談前，一位在第一線做工作的資深同志，一再提議大家不要談統獨問題，因為「統獨問題我們沒準備」。聽了他的這種提議，我內心著實難過。為什麼統一運動搞了這麼多年，居然還說統獨問題我們沒準備，為什麼我們的工作人員，在面對群眾時，不敢充滿自信地，與之談統論獨，而卻處處迴避；為什麼坐牢34年又7個月的林書揚同志，會被他的高中同學詰問：「到底拿了國民黨多少錢，為什麼那麼熱衷統一？」；為什我們的一位受過高等教育，且在工運界頗負盛名的朋友，會說：「我怎麼想也想不通為什麼一定要統一」；為什麼我們第一線的工作人員在面對群眾時，常說：「我們只能談左不能談統」；為什麼……。

這些問題，時常縈繞在我腦際左思右想，到底我們的問題出在那裡，統派理論為什麼那麼難以令人信服，為什麼那麼難以向人啟齒。幾經思索，終於個人感覺到，統派的理論似乎已經過時了，它已無法說動台灣人民，它和當前台灣人民內心所想的有很大的距離。茲再詳述之。

大體來說，台灣在野統派，在和獨派論戰時，較常提到的論點，大概如下：

一、台獨是美帝在操縱的。

二、兩岸同為中華民族，理應統一。

三、統一有利於兩岸經貿往來，有利台灣經濟發展。

四、統一可削減國防預算，造福台灣人民。

五、大陸人口眾多，市場廣大，資源豐富，近來其改革開放，經濟突飛猛進，統一將使台灣獲得一塊龐大腹地。

六、大陸高科技及基礎工業比台灣發達，甚至達到世界水平，統一將有利於台灣的產業升級。

七、台獨將引起中共攻台，台灣現的成就可能將毀於一旦。

以上這些論點，不是說錯，只是要以之來說服台灣人民就此認同統一主張，其理由還是不夠充分的。茲說明如下：

1988年10月26日，時任《五月評論》總編輯的統派人士杜繼平先生和時任民進黨副秘書長的獨派人士邱義仁先生，在台北醫學院學生活動中心，舉辦一場「台灣前途座談會」辯論統獨問題。座談會中，杜先生從歷史的角度及國際政治經濟背景，闡述兩岸分裂的原因及台獨運動的美國外力因素，而邱先生的答覆如下：「我部分同意台獨主張受到長期的國際政治經濟因素影響，但分析台灣為何有人主張台灣獨立，應論及國內因素。」我雖同意杜先生對於形成統獨的歷史分析，但不認為有必要特別強調，我不同意杜先生意見是：「歷史的因素究竟佔著多大重要的地位？我的答案是：不很重要，卻應把主觀的權利意識與台灣的社經結構所形成的利益要求，如何擺到國際政治經濟的局勢去衡量，才是比較重要的思辯工作。」

邱先生的答辯，我個人認為相當掌握到台灣社會的民心動態，亦即台灣人民並不怎麼介意，美國如何地造成兩岸分裂，如何地支持台獨運動，他們比較關心的是在當前台灣社經結構下所形成的「利益要求」，也就是統一對他們的既有利益會造成什麼影向，是增加或減少或不變，這才是他們決定統或獨的主要考慮因素。美國雖可惡，但不能就此推論統一才是對的，況且40年來台灣在依附美國下，經濟發展，生活提升，老百姓對美國根本上是有好感的。因此以美國之惡，欲說服台灣人民認同統一，其理由是不夠的。

其次，關於中華民族的問題，邱義仁在該次座談會上所談到的一句話，頗值得我們思索，他說：「我反對民族論，任何基於民族感情都可能產生沙文主義。」「我要批評部份主張統一和獨立的爭論，諸如基於民族感情主張台獨，或把炎黃子孫掛在嘴上……等等。這些論點，過去我在嘴上也講過，但我不斷修正自己。」

同一個民族，不一定要統一，不同的民族也不一定要分裂，民族的分合決定於某個時期，該民族內部或不同民族間的政經利益關係上。因此，以訴諸於中華民族感情而要求統一，其理由仍然不夠充分。況且，中華民族意識，在台灣由於歷經二二八事件及其後將近40年的外省人獨裁統治，已使老百姓由反外省人扭曲為反中國人，此項意識也日漸淡薄了。兩岸閞放交流後，台灣人到大陸所看到的接觸到的，對大陸的印象並不很好，中華民族意識並沒有因此重新建立。因此以中華民族意識要求統一，很難打動台灣人民的心。台獨人士常舉美國脫離英國獨立，同為華人新加坡可以單獨成一國等例子，來反擊統派的中華民族統一論，實令統派不好應付。

至於談到兩岸經貿往來，固然對台灣會產生種種利益，但這不一定說台灣人民就會因此認同統一。一位台灣人士到大陸連續遇見七位台商，這七位台商都一致認為，做生意可以，但統一還不行。因為他們感覺到大陸的落後及官僚腐化現象，使他們對統一有不安全感。而獨台及台獨人士一再呼籲防止中共經濟誘餌，以免逐漸被中共併吞的說法，以及李登輝約見二屆立委時，對蕭金蘭委員說：「我們與大陸的關係應保持『分寸』，不能太近，也不能太遠。」這些說法，事實上反映著台灣人民對統一的戒慎心理。

此外，說台灣獨立將引起中共攻台，這種說法固然對台灣人民會產生嚇阻作用，進而排斥台灣獨立運動，但台灣人民內心並不很服氣，因為它缺乏令人心服的道德正當性。三年前上屆立委選舉時，台獨人士就在政見台上反擊這種說法：「難道台灣人就這麼沒骨氣，就讓中共拳頭大就拿去吃嗎？」。

總之，時代已變，統派現時的這些理論已難符合當今台灣社會的民眾心理。之所以如此，問題的征結，就在於大陸人民的生活水平比台灣差，軍事武力比台灣強，一旦統一，若有任何差錯，台灣人民將很難有迴旋的餘地，因此台灣人民不不戒之慎之。

面對台灣人民這種戒慎心理，最好的化解之道，當然是大陸方面能快快的好起來。除此而外，統派應研擬一套因應於現實民眾心理的新的統一理論，以期能說服台灣民眾，著眼於民族的統合，讓台灣擺脫資本帝國主義的控制，求中華全民族的長遠利益。

這套新的理論，依個人淺見，應從下面三個角度思考。

一、承認大陸人民生活比台灣落後：

當然大陸某些方面比台灣進步很多，而且目前大陸正在快速發展中，台灣的資本主義經驗也不全是好的，但是從當前總體的生活指數上來看，大陸還是比台灣落後，這點我們應該坦然承認。承認大陸落後，並不是「輕視大陸成就，反對中國統一」，不能因為有人說大陸落後，就懷疑他的立場。事實上大陸今日的落後，有它值得我們體諒，甚至值得我們肅然起敬的地方，（這點我在《海峽評論》1992年4月份所發表的《台灣社會主義統派的處境》一文中，有過闡述，懷疑我的立場者可參閱之）。但落後畢竟是個事實，我們如果不承認，將很難使群眾信服，也就無法與群眾溝通。筆者前年應邀赴某大學與學生座談，當與學生就統獨問題談得正起勁時，該校一位台獨立場的指導教授，突然促膝而問：你去過大陸否？我說：去過，他說：那麼你覺得大陸好嗎？他問這句話是有意讓我出糗，因為我如果說大陸好，將馬上失信於在場的學生，這場座談會將顯得尷尬而難以繼續下去。

因此承認大陸落後，乃統派面對群眾時應有的基本態度。台灣部份統派人士，或許由於執著於大陸祖國情感，或許怕說大缺點會得罪中共，因而忌諱談大陸的落後面，只願歌頌其光明面，這種態度，忠則忠矣，卻無助於統一大業，反而落人口實，成為獨派攻擊統派的藉口，說統派就是如此這般的「中共的傳聲筒」。

二、主張台灣優先：

既然承認大陸比台灣落後，而又主張統一，那就必須也主張台灣優先，也就是台灣優先下的統一，唯有如此，才能讓台灣人民相信，統一後不但其現有生活水平將得到保障，且統一後對台灣所可能產生的各種利益將得到實現。舉例來說，關於要不要引進大陸勞工的問題。我們如果基於因是中華民族的立場，主張應無條件引進大陸勞工，這樣將引起勞工的強烈反彈，因為這將嚴重損及他們的利益，而我們如果基於台灣優先下的統一方式，主張依現有台灣勞動力的需要程度，有條件的引進大陸勞工，就像目前引進泰國、馬來西亞的勞工一樣，則他們就容易接受。其他如引進大陸農產品的問題，也是一樣。

「台灣優先」一詞，近來很流行，主要是由獨台及台獨派人士所提出，而引起統派人士的排斥。其實台灣優先，就其意義在於保障台灣人民現有生活水平來說，是無可厚非的，當然台灣優先，在台獨人士運用下，有可能走向「公民自決」、走向「台灣獨立」，但在統派人士的運用下，也有可能走向「中華聯邦」、「中華邦聯」，乃至於「一國兩制」（其實「一國兩制」就蘊含台灣優先的理念」，統派人士實應健康正確地對待這個概念，不要讓它成為獨派人士的專利品。三、運用階級分析的利器：

統派內很多人曉得以階級觀點來分析社會動態，也曉得今日台獨的運動，是島內中產階級的運動。但在與獨派爭論或與群眾談論統獨時，此階級觀的分析方法，卻很少被拿出來運用，而是比較喜歡拿前面所提到的七點論點來反擊獨派說法，結果因理由不夠充分，而缺乏說服力。此外，在論及台獨運動的形成因素時，統派人士也比較喜歡歸之於美帝等國際外因，而較少提及島內中產階級壯大的內在因素，因而論點也顯得偏頗乏力。

一個階級一旦形成，自會有它自主性的內在運動規律，沒有美國等國際外力因素，台灣的中產階級在台灣的政治環境及大陸目前狀況下也會往台獨的方向走，只是沒有外力支援，其運動力道較弱而已。我們不應只偏重國際外因，而忽視島內因素。早期的台獨運動，屬地主階級及小商人後代之運動，由於島內基礎薄弱，外力顯得格外突出，今日的台獨，已大異往昔，島內龐大的中產階級，以及無數被其愚弄的下階層群眾，是其豐饒的土壤，我們不應再將它只視為外力的作用而已。

從階級運動的島內因素，指出獨台及台獨運動的階級自私性，才能提醒勞動大眾，遠離台獨，轉而認同統一。

從以上三個角度切入，再輔之以前面提到的美帝因素、中華民族情操以及統一對台灣之種種利益等說法，如此則統派的理論或許會較充分完整，較具說服力，也才能使台灣民眾真正相信，統一對他們是有利的。

以上個人淺見，抱持著野人獻曝之心，甘冒再被責難的處境，提出與諸位同志共思考，還望指正。期望統派人士在面對群眾時，不再畏懼縮收，而能充自信的提出統一的主張。◆